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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庞死后的第四年

巴金

1926年1月


  〔说明〕署名芾甘。原载《黄庞四周纪念册》,湖南劳工会,1926年1月,第18—21页。



  哀诔千行,不如心香一瓣;心香一瓣,不如热泪一汪!但是,你们便哭到天摇地撼,你们能哭起那死的来么?
  大家总该记得在黄庞殉难后不久出版的一种刊物名叫《血祭》的罢,这四句诗便是从《血祭》第一期上那篇《血祭与泪祭》的诗引来的。我一面写,一面流泪。一半为的是悲痛,一半为的是惭愧。我悲痛死者;我又为自己惭愧,我为我们生者惭愧!
  现在是黄庞死后的第四周年了。我们问问自己的良心,我们在这四年中究竟做了好多对得住死者的事,究竟尽了好多我们生者应尽的责任!“哀诔千行”罢,“心香一瓣”罢,“热泪一汪”罢。然而我们能把已死的哭活起来么?我们能把我们的仇敌哭死么?假若不能,那么我们的眼泪便是无益的了,我们的追悼也是虚伪的了。死者的肉体已经
  埋葬了,难道还要我们的眼泪来埋葬他们的精神么?
  假若生者的责任只是追悼死者,那么年复一年的做下去,充其量只能造就两尊偶像;非但不能把死者的精神发挥而光大之,而且还把他一天一天的销磨尽了。


  俄国虚无党人加利叶夫将上断头台的时候,与他的同志们写了二封信。他说:“一个人为信仰而死就是叫其他的同志继续向前奋斗。”最近日本东京的殉难者古田大次郎在将上绞首台的五分钟前给他的同志们的信上,也说:“望你们活动。”(原信只有两三句话)一八八七年美国支加哥劳动运动殉难者柏尔孙司在临刑的前夜,也在狱中大呼“将来就在这个地方必有替我们复仇者。”这些话足以表示先烈殉难时的心理。他们希望同志们继续奋斗,希望同志们替他们复仇,而他们并不希望同志们来哀悼他们。
  “请不要哀悼我们的死罢,我们死者自己会来爱护死者。……你们的责任是很重大的。”俄国虚无党人伯痕司坦在临刑的前一日给同志们的信中这样的写着。这不是很明显的么?他们死者所希望我们的是这样,而我们所报答他们的是那样。继续奋斗说不到;报仇也说不到,这四年中我们所能做到的,只是“热泪一汪”和“哀诔千行”的追悼罢了。想起来怎能令人不痛心,不惭愧!


  死果然是值得哀悼的么?支加哥劳动运动殉难者司柏士在法庭演说道:“假若死是对于我们宣传真理的刑罚,那么,我愿昂然的来付那高贵的代价。”斐失儿在断头台上也高叫:“这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我们的先驱者黄爱也曾说“我的血,终于是要流的。”可见在他们看来,死并不是可哀悼的事,他们以为人类而死是很可乐的事情,那么我们的哀悼岂不是徒然无益的么?
  不管我们怎样的哀悼,而现在赵屠仍然高坐在长沙做他的省长,华实公司仍然年年得利;湖南的工友们仍然处在军阀高压势力之下,黄庞组织的湖南劳动会早已不能在湖南存在了,这些事别人纵然能忍受下去,然而在我们——愿意继续黄庞壮志前进的人们——这实在难受极了。我们不能在这样情形中来哀悼黄庞,实在我们也无面目再来做那“虚伪的哀悼”了。


  从今天起,我们决定要振作起来,抛弃那徒然无益的哀悼工作,而一致团结起来继着先烈的壮志前进,向着敌人猛攻。
  我们的仇自然是要报复的,但是我们不仅要打倒杀害黄庞的赵屠,我们还要打倒那赵屠所凭藉以为恶的制度;否则虽去掉一个赵屠,不久便会生出其他无数的赵屠;黄庞个人的仇虽报,而黄庞的壮志是不会实现的。那么对于黄庞,对于我们都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了。
  黄庞死后已有足足的四年了。
  徒然无益的哀悼,我们决定要抛弃了。我们记着:
  眼泪是愚蠢;
  痛哭是无益的;
  泪祭是不如血祭的;(见《血祭》第一期)
  我们在血光中相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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