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托尼·克里夫 -> 《马克思主义在千禧年》(2000年)

第五章 斯大林主义—国家资本主义


尸检
俄罗斯国家资本主义的诞生
反对国家资本主义论的观点
斯大林主义搅乱了国际工人阶级运动的方向,打击了组织士气
国家资本主义论的意义


尸检


  9年前柏林墙倒塌了。在欧州西部和俄国的斯大林主义政府在很短的时间内也紧随其后的瓦解了。
  51年前,也就是1947年,我得出的结论是斯大林主义政权是国家资本主义。我写了几本书来发展这个理论。但是,一个人当然不能肯定自己的想法,除非事件的检验证实了这些想法。斯大林主义政权的崩溃使人们有可能证实或驳斥这一理论。如果一个医生告诉病人他得了癌症,而另一个医生说他得了肺结核,那么在他死后进行尸检时,就能知道谁是对的。
  斯大林主义政权的崩溃使这种事后分析成为可能。如果俄罗斯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或者斯大林主义政权是一个工人国家,即使是一个堕落或畸形的国家,斯大林主义的崩溃也意味着反革命的发生。当然,工人们会捍卫一个工人国家,就像工人们总是捍卫他们的工会一样,无论他们多么右翼和官僚,都要反对那些试图消灭工会的人。工人们从自己的经验中知道,工会无论多么软弱,都是工人的保护组织。在有工会的工厂,工人比没有工会的工厂所挣得更高的工资,享有更好的工作条件。
  俄国和东欧的工人在1989-91年保卫政权了吗?当然没有。这些工人完全是被动的。当时的暴力罢工要比1984-85年期间英国矿工罢工还少。唯一一个政权受到暴力捍卫的国家是罗马尼亚。但是,在那里,保卫它的不是工人,而是罗马尼亚的秘密警察。
  其次,如果发生了反革命事件,社会顶层人士会移民。但是,在斯大林政权崩溃的特点是,那些斯大林主义之下掌握经济社会和政治的苏联要职、人事部门人员都继续成为社会顶层。1989-91年对于那些身处顶层的人不是倒退或者前进的一步,而仅仅是向侧边迈出的一步
  因此,很明显,斯大林主义政权与目前在俄罗斯和东欧存在的政权之间没有质的变化。目前没有人否认这个政权是资本主义的——因此,之前它也是资本主义的。

俄罗斯国家资本主义的诞生


  1917年十月革命使俄国工人阶级取得了政权。这场革命在国际上的影响是巨大的。工人革命在德国、奥地利、匈牙利爆发,群众性的共产党在法国、意大利和其他地方崛起。列宁和托洛茨基绝对相信,俄国革命的命运取决于德国革命的胜利。他们一次次这样重复到,没有它,我们注定要失败。
  不幸的是,德国革命(1918-1923)以失败告终。缺乏一个有经验的干部的革命党注定了革命的失败。我们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由于缺乏革命党,无产阶级革命并没有以胜利告终:1936年的西班牙和法国;1944-45年的意大利和法国;1956年的匈牙利; 1968年的法国;1974的葡萄牙;1979的伊朗;1980–81年的波兰。
  1923年德国革命的失败导致了俄国开始转向悲观主义和右翼。斯大林在1923年公开反对托洛茨基。列宁弥留之际,有一年左右的时间没有出现在媒体上,这也帮助了他。托洛茨基把斯大林主义的兴起解释为孤立俄国革命和世界资本主义压力的产物,这是绝对正确的。因此,他当时将斯大林主义政权描述为一个堕落的工人国家是恰当的。
  然而,如果世界资本主义的压力持续下去,会发生什么呢?压力的量会改变它的质吗?
  如果一只疯狗攻击我,我必须与它保持距离。如果它使用暴力,我也必须使用暴力。当然我的牙齿不如他的,所以我只能用棍子。如果我杀了疯狗,这样的对称就结束了。如果疯狗杀了我,对称也会结束。但是如果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杀死疯狗,他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杀死我,我们被困在同一个房间里几个月呢?没有人会知道疯狗和我之间的区别。
  苏联政权遭到德国、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日本、罗马尼亚、芬兰、拉脱维亚、立陶宛、土耳其的武装力量的攻击。这些军队,连同俄罗斯白军都没有办法击败红军。另一方面,俄罗斯革命政府并没有办法击败世界资本主义政府。因此,在最后,世界资本主义的压力迫使斯大林政权变得越来越类似于世界资本主义。经济和俄罗斯军队的运作规律与世界资本主义完全相同。
  1928年,斯大林宣布俄国将在15年或20年内赶上发达工业国家,这意味着俄国将在一代人的时间内取得英国工业革命花了100多年才取得的成就。在英国,圈地制度花了三个世纪才摆脱了农民,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在俄国,农民在三年内被所谓的“集体化”剥夺了财产。
  数以千万计的农民家庭被征用,被迫进入集体农庄,以便榨取剩余的粮食,在世界市场上出售,再把这些钱用来购买机器,同时也廉价地养活数以百万计的新产业工人。数百万人被送进西伯利亚的古拉格集中营。斯大林集体化的恐怖让人想起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对圈地的描述。他写道:“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俄国的奴隶劳动让人想起美国的奴隶制度在美国资本主义车轮上的润滑作用,也让人想起奴隶贸易在英国资本主义发展中的作用:“布里斯托尔的墙壁上沾满了黑人的鲜血。”
  当斯大林建造他的军事工业机器时,他不得不从一个比他所面对的国家弱得多的基础开始,但他的雄心并不比他们小。如果纳粹德国有坦克和飞机,斯大林构建的军事机器就不能反映俄国的生产力(毕竟,1928年农民还没有拖拉机,只有木犁),而必须反映德国的生产力。
  俄国的工业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重工业作为军备工业的基础。
  我做过一项非常有趣的研究,比较了不同五年计划的成果。我找到了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和第五个五年计划的目标,并进行了比较(在斯大林统治下的俄罗斯,没人敢这么做)。
  在重工业方面,第一次五年计划钢铁产量目标为1040万吨;第二次是1700万,第三次是2800万,第四次是2540万,第五次是4420万。很明显,图表正在急剧上升。这同样适用于电力、煤炭、生铁等领域。
  至于消费品,情况则完全不同。例如,棉织品:第一个五年计划目标是470万米;第二次510万;第三个490万;第四个470万。因此,20多年来,这一目标根本没有提高。对于毛织品来说,情况更加糟糕。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目标是将产量提高到2.7亿米;第二到2.27亿;第三位到1.77亿;第四到1.59亿。这些目标在20年内将产量削减了近40%。
  俄罗斯制造人造卫星的工作非常成功,但在制造鞋子时却不然。
  资本主义受资本积累需求的支配。福特必须投资,否则他将被通用汽车打败。资本主义企业之间的竞争迫使每一个企业都越来越多地投资,积累越来越多的资本。资本家之间的竞争也迫使每一个资本家都加大对工人的剥削。资本对工人的暴政是资本之间竞争硬币的另一面。
  斯大林主义对俄国工农的暴政也是如此。残酷的剥削,包括古拉格,是俄罗斯资本主义与其他资本主义大国,尤其是纳粹德国之间竞争的副产品。
  自1947年以来,我从未使用过苏维埃联盟(Soviet Union)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USSR)这两个词。这两者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斯大林主义下的俄国没有苏维埃。在所有的选举中,每个选区只有一名候选人(与纳粹德国的选举一样),他的得票率从来没有低于99%,也没有超过100%,只有一次例外。在1947年的最高苏维埃选举中,斯大林获得了超过140%的选票。第二天,《真理报》解释说:邻近选区的人们都来投票支持斯大林,以示他们的热情支持。通常情况下,投票结果会在投票结束后公布,只有一次例外:在1940年拉脱维亚、立陶宛和爱沙尼亚关于加入苏联的全民公决中,莫斯科的塔斯社犯了一个错误,在投票前一天就宣布了投票结果。因此,伦敦的《泰晤士报》在投票前就得以将结果公之于众。
  我们也不能称其为联盟。联盟是自愿的连结。乌克兰和俄罗斯之间的“联盟”成分并不比印度和英国间的多。它是一个帝国,而不是一个联盟。苏联(USSR)的第三个字母S代表“社会主义的”。俄国不是社会主义国家,而是国家资本主义国家。最后一个字母R代表共和国。他们不是共和政体,即民主政体,而是极权主义的暴政。

反对国家资本主义论的观点


  (有人[1])提出了三个基本论点来否定这个时期的俄罗斯是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的理论。首先,资本主义与私有制是相同的。在俄国,生产资料国家所有而非私人所有。
  其次,资本主义与计划无关。俄国的经济是计划经济。
  第三,在俄国斯大林主义政府通过政治革命来改变政府结构是必要的,仅此而已,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必须要进行一场社会革命,不仅仅是政治革命。
  我们将依次驳斥每一个论点。
  1847年,糊涂的法国社会主义者蒲鲁东在他的著作《贫困的哲学》中写道,资本主义等同于财产的私有制。马克思在一篇名为《哲学的贫困》的文章中对蒲鲁东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写道:“私有制是一种法律上的抽象概念。”[2]如果私有制等于资本主义,那么在奴隶制下,我们就已经有了资本主义,因为这时私有制已经出现;在封建制度下,我们也有资本主义,因为私有制也存在于这个社会。蒲鲁东的思想是一个大杂烩。财产所有制的形式仅仅是形式,它并不会告诉你内容物到底是什么。财产私有制可以与奴隶制,农奴制和雇佣劳动相结合。如果有人说,“我有一瓶满满的东西”,这句话并没有告诉你这是什么东西。这东西可以是酒,可以是水,也可以是垃圾。因为容器和内容是不一样的,这意味着相同的内容可以放入不同的容器中。水可以装进瓶子、茶杯或者是玻璃杯。如果私有制下可以存在奴隶制、农奴制和雇佣劳动,那么私有制和国有制下当然也存在包含奴隶制。埃及的金字塔是奴隶建造的。我敢肯定,没有一个奴隶对另一个奴隶说:“感谢上帝,我们不是为着一个私人雇主而工作,而是为法老,也就是拥有我们的国家工作。”在中世纪,主要的关系是生活在农庄里的农奴和地主之间的关系。但还有另一种农奴制——农奴在教堂的土地上劳作。教会不是个人所有的事实并没有减轻农奴在教会土地上的负担。
  关于第二个论点,在斯大林主义统治下的俄国有计划经济,而在资本主义下没有计划。这种观点不正确的。资本主义的特点是,单个的单位是有计划的,但单位之间没有计划。在福特的工厂有一个计划。他们不会为每辆车生产一个半引擎,也不会为每辆车生产三个轮子。有一个关于生产多少引擎、轮子等的中央指令。有一个计划,但福特和通用汽车之间存在着无政府状态。在斯大林时期的俄罗斯,有一个针对俄罗斯经济的计划,但是在俄罗斯经济和德国经济之间却没有计划。
  第三个涉及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区别的论点在国家政权本身就是财富囤积之处的情况下是站不住脚的。1830年法国发生了一场政治革命。君主政体被推翻,共和国建立。这并没有改变社会结构,因为财富的所有者是资本家,而不是国家。在政权是财富的囤积处时,从统治者那里夺取政治权力就是夺取他们的经济权力。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没有区别。

斯大林主义搅乱了国际工人阶级运动的方向,打击了组织士气


  一旦斯大林完全控制了俄国政府,他就使各地的共产党服从于俄国外交政策的需要。
  举几个例子。在希特勒控制德国的图谋得逞的前夜,托洛茨基呼吁所有工人组织建立统一战线以阻止纳粹,斯大林称德国社会民主党为“社会法西斯主义者”,托洛茨基亦是如此。
  希特勒获胜几年后,右翼的法国总理来到莫斯科,签署了法苏两国间的同盟性文件《法苏互助协定》[3],当时出现了一种新的论调:共产党人应该支持民主主义的法国。此后,他们投票赞成法国的军事预算等一系列措施。
  1939年8月,在希特勒和斯大林签订协议后,共产党出现了新的转折。当波兰被纳粹德国占领西部,被俄国占领东部时,俄国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宣称:“只要东方一击,西方一击,凡尔赛条约所造就的这个丑陋的怪物就不复存在了。”波兰的确是一个丑陋的国家。但是莫洛托夫本可以补充说,300万犹太人也同样不复存在了,数百万波兰人也不复存在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真理报》1940年5月1日的社论,它谈到了两个爱好和平的国家,苏维埃国家和德意志国家,而且那是希特勒的德国。
  1941年6月,德国入侵俄国,斯大林主义政党的路线发生了根本变化。《真理报》上一再出现这样的口号:“唯一好的德国人是死去的德国人。”1943年,我在《真理报》上读到伊利亚·爱伦堡(Ilya Ehrenburg)的一篇报道。他描述了一名德国士兵面对着一名苏联军队的士兵,举起双手说:“我是铁匠的儿子。”这显然是一种阶级性的宣言。那名苏联士兵的反应是什么?爱伦堡写道,他说,“你仍然是一个该死的德国人”,然后就用刺刀将他杀害。
  这种曲折(zigzags)常常让地方共产党领导人感到困惑。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几个月后,我被捕了,和巴勒斯坦共产党的总书记关在同一个监狱里。当战争爆发时,他认为这是一场反法西斯战争,就像他几个月前一直坚持的那样。所以他决定自愿加入英国军队。但是政府方面的动作却很缓慢,两个月后,他们答复了他的要求,他可以出狱参军。但与此同时,他发现这场战争不是反法西斯战争,所以他不再做出狱和从军的打算。监狱里有四个托洛茨基主义者,我们常说我们是囚犯,但总书记梅尔·斯洛尼姆(Meir Slonim)是自愿的囚犯。事实上,共产党的曲折在海法的一条街道上就表现出来了。一面墙上写着“反法西斯战争万岁,PCP【巴勒斯坦共产党】[4]”的标语;旁边还有一条标语:“不要帝国主义战争,PCP。”1941年德国入侵俄国时,又出现了另一条口号:“打倒希特勒和他的秘密盟友丘吉尔,PCP。”不久,另一条标语出现了:“红军及其盟友不列颠军队万岁,PCP”所有这些口号都指的是同一场战争。
  战争快结束时,欧洲发生了大规模的革命动荡,共产党执行了扼杀革命火焰的莫斯科式政策。1944年8月,由共产党领导的法国地下组织将德军赶出了巴黎。时任法国共产党总书记的莫里斯·多列士从莫斯科直飞巴黎,鼓吹“一支军队,一支警备部队,一个国家”。就这样,法国地下组织被解除了武装。
  在意大利,同样是是由共产党领导的抵抗运动,成功地打破了墨索里尼的统治。但意大利共产党总书记陶里亚蒂从莫斯科赶来,宣布支持现政府,那个由曾与墨索里尼狼狈为奸的国王和将军们结盟组成的政府。
  我们可以举出许多斯大林主义政党在一个又一个国家背叛革命的例子。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的革命潜力比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要大得多。但为阻止这种潜力成为现实做出不可或缺的贡献的,正是那些斯大林主义政党。

国家资本主义论的意义


  60多年来,斯大林主义在国际工人阶级运动中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它把革命社会主义,也就是托洛茨基主义推到了边缘。作为各国掌权的共产党信仰,斯大林主义的吸引力是非凡的。
  现在,随着俄罗斯斯大林政权的崩溃,情况发生了变化。
  1990年2月,有人这样问英国共产党的领袖,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苏联,工人们似乎正在推翻工人国家。”霍布斯鲍姆回答说:“苏联显然不是一个工人国家,在苏联没有人曾相信过它是一个工人国家,工人们也知道它不是一个工人国家。”为什么霍布斯鲍姆没有在50年前甚至20年前告诉我们这些呢?
  英国共产党在意识形态上的极端迷失。这一切在其崩溃后的执行委员会会议记录中得到了清楚的证明。英共总书记尼娜·坦普尔(Nina Temple)这样说:
  “我认为社会主义工人党是对的。那些托洛茨基主义者说过,东欧不是社会主义,他们说得很对。我想我们早就该这样说了。”
  读了尼娜·坦普尔的声明,人们只需要想想,如果教皇宣布上帝不存在将会如何。天主教会将如何存留下去呢?
  全世界斯大林主义政党的混乱是势不可挡的。我们当中这些早在斯大林主义政权崩溃之前就宣布俄罗斯是国家资本主义的人,搭起了通往未来的桥梁,守住了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传统,自下而上的社会主义传统。
  斯大林主义政党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大量的支持。斯大林主义影响了许多自认为是非斯大林主义者甚至反斯大林主义者的社会主义者。他们的致命弱点[5]是对斯大林主义的错误认识。他们认为斯大林是革命的继承人,而不是革命的掘墓人。其实上,说斯大林和十月革命一脉相承,就好比说天主教会、宗教裁判所与拿撒勒的木匠一脉相承[6],前者贪图金银珠宝、压迫平民百姓,后者则推翻了高利贷者的桌子,如是说道:“有钱人要成为上帝国的子民,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7]




[1] 即欧内斯特·曼德尔和泰德·格兰特等坚持传统的苏联是“堕落的工人国家”论的托派成员——译者注

[2] 未找到译文,可能这里克里夫引用时未注意书名——译者注

[3] 克里夫这里仍称苏联为Russia,我们为了避免与一战前的法俄同盟混淆,称其为苏联——译者注

[4] 原文为[Palestinian Communist Party]——译者注

[5] 原文为Achilles heel,即阿喀琉斯之踵——译者注

[6] 拿撒勒的木匠通常指基督教传说中的义人,圣母玛利亚的未婚夫约瑟,下文中引用的圣经其实是原文中的耶稣所说,这里用来形容十月革命的精神和斯大林主义间的区别,就和基督教原始教义和被天主教官方曲解的教义一样大——译者注

[7] 出自《圣经·新约》中的《马可福音》第10章第25节,这里采用TCB译版——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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