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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对于现存一切的无情批判:马尔库塞实践哲学中的天性与革命》

﹝希腊﹞吉安尼斯-佩尔佩里迪斯(Giannis Perperidis)

2023年3月16日
Daria 翻译、Guanyu Zhu  校对


《对于现存一切的无情批判:马尔库塞实践哲学中的天性与革命》封面


  安德鲁·芬博格(Andrew Feenberg)在其新发行的著作《对于现存一切的无情批判:马尔库塞实践哲学中的天性与革命》(The Ruthless Critique of Everything Existing: Nature and Revolution in Marcuse’s Philosophy of Praxis, Verso出版社, 2023年)中,试图对他以前的老师赫尔伯特·马尔库塞的思想进行理论探索。这种探索的独特之处在于芬博格将马尔库塞思想中的每一个维度都加以呈现了。他不仅向我们展现和分析了马尔库塞的现象学根基,正如他在别处做的尝试(芬博格,2005)[1],以及其师对于马克思抑或是其他马克思主义者的研究(芬博格,2014)[2],但其仍旧试图呈现马尔库塞思想的各个视角:他在康德主义和新康德主义以及“生命哲学”( Lebensphilosophie,即威廉·迪尔泰(Wilhelm Dilthey))中的根源;他著作中的“潜能”(potentiality)源自黑格尔主义辩证法;他对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现象学挪用,同时受到卢卡奇、霍克海默、阿多诺及本雅明——其它马克思主义者思想的影响;海德格尔思想对他的影响;他对于弗洛伊德派精神分析的理解及其政治运用于不同的集中社会;他对于自然科学及科技的态度、他的美学思想,当然还有他关于现代性的研究。芬博格还仍未呈现另一本著作专注于讨论马尔库塞以及其批判理论,抑或是一本仅仅从一个视角解析其师哲学的著作。相反,他充分且全面地向我们展示了这个20世纪后期最具影响力的哲学家。

  在开头,芬博格阐释了他作为马尔库塞学生的经历。他通过展开自己所记忆的历史事件描绘马尔库塞的性情——从马尔库塞在美国几乎不为人知到被革新的学生崇拜为“偶像”(页3)。通过展开此类事件,芬博格勾勒出了历史时期的画布,展示了画布上所有所面临的政治同理论上的挑战,这是马尔库塞思想孵化成型所在的世界。

  在设定了历史背景之后,芬博格转而向我们呈现当时影响马尔库塞思想的哲学背景。正如他所强调的:“存在主义和现象学在一方面以及马克思主义在另一方面作为当时的两大主流世界观。” (页15)马尔库塞被这两种世界观影响,芬博格同时试图阐释其师在对存在主义的理解之上对于马克思主义的运用。但为此,芬博格需要解释马尔库塞的哲学观点,并以此来解读马克思。这不失为一个有挑战性的任务——因为马尔库塞是通过一个特定的、基于新康德主义及现象学的哲学视角来理解马克思的。关于马尔库塞究竟为马克思主义者抑或是现象学马克思主义者的争议至今仍然存在。其中,芬博格更偏向于后者的解读:“我们不可能不以现象学为背景参考来理解马尔库塞的思想。” (页17)那么这个现象学背景具体是什么?它又为何对马尔库塞有关马克思的著作至关重要?

  对于理解马尔库塞的马克思相关著作的一个关键点为“生活世界”(Lebenswelt),这一概念由胡塞尔在其现象学研究中提出。在此马尔库塞注意到了事实同价值区别的合并——通过被现代性影响其核心。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经验对于马尔库塞以及芬博格来说至关重要:已被数学理性抛弃的那些纯粹主观的观念回归到了实在的经验中,通过生活世界来去影响理性。这些对于生活世界的日常经验源自工人们、公民们和来自特定社会的人们。这便是通过现象学视角来阅读马克思的关键点。

  芬博格深入到马尔库塞的哲学中,发现了一个具体而有说服力的哲学基础:黑格尔。法兰克福学派的黑格尔主义者非常知名,马尔库塞不能逃脱这般的影响力。据芬博格分析,马尔库塞的《理性与革命》(Reason and Revolution)重点聚焦于黑格尔的哲学,特别是其概念“现实可能性”(real possibilities),从而(马尔库塞)借此阐述了一种激进的社会批判。通过批判当时的实证主义哲学,马尔库塞超越了经验数据(empirical data),认为不止感官接受的信息是真实的,潜在的(potential)也同样真实且可被实现。对黑格尔而言,这种实现通过逻辑矛盾中的扬弃(Aufhebung)带来了新的合题(synthesis)——马尔库塞的“否定之否定”(the negation of the negation)(页78)——这呈现了一个精神运动到达绝对理念新的逻辑阶段。然而对马尔库塞而言,这种扬弃被转化为社会批判,并且面向新的阶段就是克服社会矛盾以及实现社会、政治、经济等(社会)潜在的能力的过程。这种克服因被马尔库塞引入的“双向度本体论”(two-dimensional ontology)的观点而得以实现——为了与现存政治及经济力量强加的单向度(one-dimensionality)相区分。在双向度(two-dimensionality)的概念中,经验的作用至关重要:人们体验生活世界的方式产生了某种理性。对于马尔库塞而言,单向度的理性(one-dimensional rationality)以及经验,皆需被战胜及用一种全然不同的经验同理性思维所代替。这种新型理性将会通过一种不同的世界观被构建。马尔库塞是如此思考社会改变及潜力的实现的:通过一种新型经验,如此产生一种新型人类。芬博格继续指出,对于马尔库塞来说,这种(马尔库塞的)人类学的基础可以在弗洛伊德派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中找到。

  “爱欲的政治学”(The Politics of Eros)是一个极具洞察力的标题,用以说明马尔库塞关于精神分析的思想——可被切实地用于支持其社会及政治理论。正如我们所知,对弗洛伊德派精神分析的挪用从法兰克福学派的最初成员开始就十分普遍。但芬博格对于马尔库塞具体应用的分析则聚焦于其政治含义。马尔库塞试图展现的是对于想象力及美的重新定义对认识论及政治的影响——这里所指的是通过快乐原则(Lustprinzip)来对现实原则(Reaitätlprinzip)重新定义。这种重新定义并不意味着(抑或直接导致)将整个现实世界性化,但其的确意味着一种新型的理性和身体经验,不用将现实割裂为不同的部分或是去毁坏自然,而是享受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包括工作)。不言而喻的便是,马尔库塞认为自己已经通过对现实世界的再适用解决了“工作时间与休闲时间”的经典问题。这种对于现实世界的再适用的方法是通过一种新型人类的视角产生的——一种对现实有感情的人类视角,而非像冷酷而又理性的机器一般凝视它。这种人性的差异化和这种理解现实、获取知识的能力会是马尔库塞思想的最终政治目标。正如芬博格所描述的那样,马尔库塞将通过不断的压抑及升华来对灵魂的压迫(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即文明的延续)同革命的特定社会现象联系起来:“马尔库塞论证了爱欲激发了围绕着例如环境保护主义和女性、性别及少数族裔的权利等问题的运动。” (页129)这般的洞见使马尔库塞成为了社会变革的坚定拥护者。

  尽管《爱欲与文明》(Eros and Civilization)中的精神分析观点十分有趣,这些观点在不同的基础上对于理性及技术进行了批判。这种批判是芬博格对其师思想最感兴趣的部分。正如芬博格在他自己许多著作中所论证的,马尔库塞为社会科学技术批判提供了令人信服的基础(这也是芬博格在他的著作中一直想实现的)。因而对于芬博格来说,马尔库塞意识到资本主义并非在为自身的目的去利用中性的技术。相反,社会自身是被特定的理性所铰接:技术理性(technical rationality),且其在本质上是资本主义式的。这就是“单向度社会”(one-dimensional society)所意味的(正如在《单向度的人》(One-dimensional Man)中清晰呈现的那样)。正如芬博格所指出:“现在的问题已不是资本主义无法有效地运用已发展的技术,而恰恰是对于这些技术的有效运用所带来的灾难性人类后果” (页141)。单向度意味着人类的思维与行动不再重视激进的(隐藏着的)潜在能力。对于马尔库塞来说,正如芬博格所强调那样,这是因为技术理性不仅支配了工厂,还支配着人类生活中的每一向度——从市场到自己的家庭以及人际关系。这也解释了为何他的计划是要转变现代性理性的本质。他批评了所谓的“形式共性”(formal universals)的概念,意味着形式逻辑的普遍化,通过去背景化来识别鉴定世间一切,并未留位给(隐藏着的)潜在能力出现。若形式共性在社会中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么可能引起社会变革的激进的新事物就会消失殆尽。对于马尔库塞来说,这种形式逻辑同技术理性一起构建了我们的科技世界。因此这种由科技转化出来的逻辑促成了我们社会世界的产生。此种特定的理性最终导致了单向度的人。对马尔库塞而言,相反的是“实质共性”(substantive universal),这是基于从黑格尔那得出的辩证逻辑,结合着马尔库塞借助精神分析批判来寻求一个不同的理性的计划。

  在上文提及的几点马尔库塞的思想中,芬博格最感兴趣的为对技术中立性的隐含批判。若形式逻辑构建出一种特定的理性,也就建构出一种特定的技术,于是技术制品就会偏向于对其建构过程中影响力最大的阶级的利益。马尔库塞也许没有发展出一个围绕这些现象的确切理论,但他给予了我们一些提示——正如他所谈论“单向度的人”时,他指的是一种单向度的“思想”,因此是单向度的“技术”(加以强调)。在这方面,且正如芬博格在最后一章指出的那样,马尔库塞为科学技术和社会政治问题提供了启示。对于马尔库塞来说,“生产工具不仅仅是手段;它们是一种前人生活中同自然已有的实践关系在技术设计中的实现” (页221)。想象力,或正如马尔库塞所称的“激进想象力”(radical imagination),由于形式科学(formal science)判定其为非理性的,而趋向消失。技术通过结合这种(将想象力视作非理性的)价值以将身体、思想和主观性皆视为仅是形式事实(或仅仅是数字)的单向度性告终。与此相反,马尔库塞重新审视了美学范畴和游戏(一种事实与价值、理性与感管之间的想象游戏),以提出一种新型人类。

  《对于现存一切的无情批判》是对赫尔伯特·马尔库塞的思想及其对于现今社会批判的重要性的卓越展示。尽管“马尔库塞所回应的历史状况和我们的有些许不同” (页214),但许多当今的技术与社会的危险与他1960年代提出的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芬博格所总结的那样:“有关科学的政治学不能替代马尔库塞所倡导的革命,但其挑战了他所反对的技术统治(technological domination)。他的思想为理解这些史无前例的斗争提供了宝贵的资源。” (页225)正因意识到我们当今面临着许多技术(带来的)威胁,或许现在是我们应该沉思为何有些技术制品如此危险,或为何特定技术使特定的社会与政治运动成为可能的时候了。芬博格指出,马尔库塞为当今所需的批判提供了激进的哲学基础:对于现存一切的批判。

2023年3月16日


  吉安尼斯-佩尔佩里迪斯(Giannis Perperidis)是希腊约阿尼纳大学哲学系的博士生。他研究安德鲁·芬伯格的技术批判理论在数字技术环境中的应用,并与政治理论中的数字公域传统相结合。

  译自《马克思与哲学书评网》(The Marx and Philosophy Review of Books)

  原文链接:https://marxandphilosophy.org.uk/reviews/20928_the-ruthless-critique-of-everything-existing-nature-and-revolution-in-marcuses-philosophy-of-praxis-by-andrew-feenberg-reviewed-by-giannis-perperidis/




[1] Andrew Feenberg 2005 2005 Heidegger and Marcuse: The Catastrophe and Redemption of History London: Routledge.

[2] Andrew Feenberg 2014 The Philosophy of Praxis London: Vers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