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德〕本雅明 -> 评歌德的《亲合力》(1924—1925)

〔附录〕

亲合力

(选译)
[德]歌德 著

刘晓 译


第一部 第一章  第四章  第六章  第九章  第十章  第十八章
第二部 第一章  第三章  奥蒂利日记选段   第八章  第十章
    不寻常的邻居小孩儿(中篇小说)  第十一章  第十三章  第十八章


第一部


第一章


  爱德华——让我们如此来称呼这位富有且正值壮年的男爵——在他的苗圃中,用把收获的嫩芽嫁接到新枝上这样的工作,打发了四月的一个下午中最美好的那几个小时。劳作刚一结束,他就将工具收到盒子中,心怀喜悦地观赏起他的成果来。此时,园丁走了进来,也享受着他主人这份参与的热忱来。
  “你没看到我的妻子吗?”爱德华一边接着动身,一边问道。
  “在那边新建的场地那里,”园丁回答道,“她打算盖在悬崖边上、正对着城堡的那间苔藓小屋今天就要完工了。一切都那么令人赏心悦目,上帝保佑,肯定会讨得您的欢心。在那里,人们所看到的景象将如此非同寻常:往下就是整个村庄,右手边一点则是教堂,人们甚至可以越过教堂的塔顶再向远处眺望,对面正是城堡和这些花园。”
  “太对了,”爱德华又说,“从这走几步出去我就可以看到那些人在劳动。”
  “此外,”园丁接着说,“右边,山谷正展开在眼前,从那片茂密的树林再向前,人们还能欣赏到更广阔的远景。攀上山崖的阶梯也被修建得那么漂亮,那位仁慈的夫人懂这些;和她在一起工作真是幸事。”
  “你现在就去找她,”爱德华说,“请她等我一会。告诉她,我希望也能一同目睹这新生的美物,让我也开心一下。”
  园丁就此匆忙地退下,不久,爱德华也跟了过去。
  他走下阶梯,沿路还仔细打量了温室和花坛,然后就到了水池旁,再走过一段小路就会抵达那新建的小屋了。通向那里的小径在这里分成了两支,他没有选择那条从教堂墓地穿过直抵山崖的路线,而是决定沿着左边那条虽有些绕远、却有雅致的灌木丛相伴的静谧的道路向上攀爬。到了两条小路终又交汇的地点,他在一条摆放得恰到好处的长凳上坐了一会,紧接着就踏上了原本的阶梯。他发现自己最终被搭筑在那狭长、忽缓忽陡的小路上的一级级台阶与缓台,引向了苔藓小屋。
  夏洛特正在门口迎接她的丈夫,并将他领到屋中坐下,以便于他可以一边走,一边接连瞟过被门和窗框起来的一幅幅由自然景色构成的画卷。他开心地表示,希望不久之后到来的春天能带给这一切更加繁茂的生机。“只是有一点我得提醒你,”他又补充道,“我觉着这屋子有些过于狭窄了。”
  “对我们两个人来说空间刚好够用了,”夏洛特如此答道。
  “那是当然,”爱德华说,“再来第三个人或许也能装得下。”
  “为什么不呢?”夏洛特回说,“第四个也够呢。要是场面再大些,我们就选在其他地方招待好了。”
  “正好就我们两个单独在这,气氛又是如此幽静宜人,我不妨就跟你坦白说吧,有件事我挂在心上已经有段日子了,这事儿我必须、也一直想向你坦承来着,却总是没有找到时机。”
  “我已经从你那看出来了,”夏洛特回答。
  “而且我也确实希望能说出来,”爱德华把话接下去,“只是如果送信人今早没有催促,如果不是我们俩今天必须做个决定了,我可能还会继续沉默着,再拖一阵。”
  “那究竟是桩什么事儿呢?”夏洛特以友善的口吻迎面问道。
  “是关于我们的朋友,上尉,”爱德华回答她。“你也了解,他,就如同其他一些人一样,如今陷入了怎样一种悲伤的境地,而他本人对此毫无过错可言。一个拥有像他那样丰富的学识、天赋与能力的人,却无法施展任何才华,这会给他造成多大的苦痛啊——我也不再讳言我想要为他做的事了:我希望,我们能接他来我们这里待些日子。”
  “这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也得从多方面想想,”夏洛特对此回答道。
  “我已经做好准备,向你陈述我的观点,”爱德华接着她的话说。“在他的上一封信中,字里行间都在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最为切肤的糟糕情绪;他倒是不缺什么,因为他很知道自制,我也帮他搞到了最必要的那些;而且对他来说,接受我的给予,也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压力,因为在我们平生的交往中,彼此都亏欠过对方不少,到底谁欠谁,欠多少,早就算不清楚了。他最根本的痛楚在于,他现在无所事事。他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多才多能的人,并且不分昼夜地为了别人的利益埋头苦干,这对他来说就意味着一种趣味,甚至说,是一种激情。而现在,让他叉起手来,或是接着去学点什么,继续掌握更多的技能,但他又无法在现实中一展自己所具备的才华——够了,亲爱的孩子,这将是怎样一种令人难为情的境地,那样会让他感受到自己双倍的痛苦、三倍的孤独啊。”
  “但我却觉得,”夏洛特说,“有许多其他的地方希望他前去效劳。我也曾为了他的缘故给一些有能力的朋友们写信,但据我所知,到最后都没什么效果。”
  “那是当然,”爱德华回答道,“但单单这些希望他前去效劳的邀请,就已经又构成了他新的苦恼,新的不安。那些条件中,没一个适合他的。他不是去发挥作用,而是去自我牺牲的,牺牲了他的时间、他的智慧和他的品性,那对他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越是明察到这些,我心中的感觉就越是明确,那份邀他来与我们同住的愿望也就越鲜活。”
  “你能这么想当然很美好、很可爱,”夏洛特回答他,“你是这样感同身受地去理解你朋友的处境;但请允许我给你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来想想你自己,还有我们的处境。”
  “我已经想过了,”爱德华冲她说。“我们因与他之间的亲近,能提供给他的除了好处和愉悦别无其他。产生的花销我就不提了,无论如何对我来说那都是小数目,尤其是我同时想到,如果他搬来的话,以他的现状绝不会给我们造成丝毫的不便。他可以住在城堡的右侧厢房,其他的一切也就顺其自然了。这对他来说将有多大的意义啊,就像与他的交往曾给我们带来的那些喜悦一样,是啊,有多少好处呢!我一直以来就惦记着盘点一下财产和土地,他正好帮我这个忙,牵头做起这个工作来。你的打算是,等目前的租约到期后,亲自来管理家产。可这是一个多靠不住的念头啊!他的那些基础知识不是正好能帮助我们嘛,我觉得我们身边太缺少这样一个人了。佃农们倒是掌握这方面的知识,但他们给出的说法混乱无章又肯定掺杂着水分。那些城里来的、念过书的大学生们倒是清晰有序,但却缺乏对事情的直接体验。我们的朋友刚好两方面都符合我们的要求,由此一来,又会发展出种种额外的好处来,我太乐意见到这些了,它们也会跟你有关,我都已经能预见到未来将结出的果实了。我现在很感谢你友善地倾听我的想法,现在该你了,敞开地跟我说,所有你想跟我说的,什么都行,我绝不打断你。”
  “很好,”夏洛特回答道,“我想以这样一个宽泛的注解开始:男人们所想的,都是单个的、发生在当下的事件,这固然没错,因为它们正是要去处理、要产生结果的;而女人们呢,则更关注生活之中的联系,这同样无误,因为她本人的命运、她家庭的命运正与这联系有关,也正是被这联系所要求的样子。因此让我们来看看我们当下的生活,再回想一下过去走过的路,你就会承认,将上尉召到这里来,并不完全与我们的打算、我们的规划以及我们的安排相符。”
  “我是多么不愿再度回想咱们曾经的状况啊!自青年时代我们二人就真心相爱;却无奈被迫分离;你离开我,是因你父亲,希望你与一位相当年长却富有的女性联姻,实则来满足他对财产欲壑难填的贪婪;而我离开你,则是因为像我这样一个未来也不会有什么特别发展的女子,不得不牵手一位家境优渥,即使得不到我的爱、也能得到我的尊重的男士。后来,我们又重获自由之身;你比我早一些,因你的那位妇人留下了丰厚的遗产;我比你晚一些,正好是你从游历之旅重返故乡的时候。这样,我们又找到了彼此。我们欣喜于我们曾有的回忆,我们钟爱那份回忆,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生活在一起。你急迫地要求结合,而我却没有立即响应,因为我们的年纪相仿,因此我作为一个女人或许要比你生得老些。最终我还是没法拗过你,因为你似乎把这看成了人生中唯一的幸福。你想要依偎在我身边,平复那些在宫廷、在军队、在旅途中饱经的不安。你想要回忆思索,你想要享受生活,但这些,你都只想单独和我在一起做。我把唯一的女儿送到一间寄宿学校去,她在那里显然可以比待在乡下受到更加丰富多样的教育。不只她一个人,还有奥蒂利,我那可爱的侄女,我也把她送到那里,不然她在我的调教下或许可以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家政帮手。这些都是在你的同意下做出的决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二人独处着生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毫无牵挂地享受那前半生为之魂牵梦萦、后半生终于得偿所愿的幸福生活。因此我们才踏上了咱们的乡居之路。我主内,你主外,两个人协调着构成一个整体。我本性就是如此,就是会顺着你的一切意思行事,只为你一人而生;让我们至少试上一段时间吧,看看这样的方式可以持续多久。”
  “因为你所说的那种相互关联,其实从根本上是你们的一种天生特质,”爱德华回答她,“因此人们显然没必要听完你们的一系列发言或决定认同你们的说法;你本来也都说得对,但除了今天。我们直至今日所搭建起的一切,本性上是优良的;难道我们不该在此基础上继续投入建设、从中继续发展出良善吗?难道我在花园里、你在公园内所倾注的一切心力,都只为隐居者而造吗?”
  “很好!”夏洛特回应道,“太对了!就只要我们不带进来什么会造成妨碍的、陌生的人或物!你想想吧,咱们的安排和计划,就连与玩乐相关的项目,都是只涉及我们的二人世界。你首先想把你旅途中的日记按顺序跟我分享,并借这个机会把与此相关的一些文件也整理进去,在我的参与及帮助之下,这些无价却也有些无章的纸片与手记将会形成一个令我们自己乃至旁人都愉悦欣喜的整体。我承诺了,帮你做抄写的工作,我们也深觉,在回忆中徜徉我们没能一起欣赏的世界,是那样的惬意,那样的宜人,那样的舒适,也那样的隐秘。这工作都已经开了头呵。紧接着,傍晚时分你还会拿出长笛,伴着我的钢琴一同演奏;我们也不乏与邻里间的互动,要么他们登门,要么我们回访。所有的这一切都至少让我觉得,这是我享受过的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感到快乐的夏天。”
  “要是我没有,”爱德华一边摩挲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接着她的话说,“在你如此可爱而善解人意地向我重温这一切的时候,还一直不断地冒出念头,那就好了。上尉的现状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说不定还会加快进展或使人获得新的活力呢。他也是我游历中的一部分呵,做这些工作的时候,他的身影也——在不同的意义上来说——不时浮现出来呵。我们理应共同拥有这份回忆,只有那样才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啊。”
  “那就让我直白地跟你摊开来讲吧,”夏洛特有些不耐烦地说,“你的这个设想和我的直觉相悖,一种预感告诉我,这样做不会带来什么好的后果。”
  “你们女人啊,总是靠这样的方式变得无可战胜,”爱德华回答她。“先是显得很有智慧,使人无法反驳;再表现出可爱,叫人奋不顾身;同时还敏感脆弱,让人不忍心伤害;最后就是常搬出预感来,令人恐慌。”
  “我可不是什么迷信,”夏洛特回应他,“而且如果它们仅仅是一种不明的悸动的话,我才不会理睬它们。可是它们通常是对过往的一种不自觉的回想,是那些我们自己或经他人之手造就的幸或不幸后果又一次无声的浮现。无论在哪种状况之下,都没有什么会比突然插入的一个第三者更为关键。我见过许多朋友、姐妹、爱人、夫妇,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是因为偶然或自找的一个新人的到来而彻底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境遇发生了彻底的扭转。”
  “这当然,”爱德华说,“会发生在那些浑浑噩噩对人生认识不清的人身上,但对那些已经通过自身的经历得到了启蒙,对自己更加有意识的人来说,则根本不可能。”
  “所谓意识啊,我最亲爱的,”夏洛特朝着他说,“可不是什么足够有力的武器,甚至有些时候对那个持这武器的人来说更是危险品。最起码从这些事实中至少可以得出结论,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再给我几天时间,先别做决定!”
  “如果就把事情这样搁着,”爱德华反驳道,“几天后我们还不是一样要匆忙决定。我们互相都向对方提出了赞成和反对的理由,现在就看要做怎样的决定了。在这种情况下,或许掷骰子来看看还真是最好的办法呢。”
  “我知道,”夏洛特回道,“你每次犹豫不决的时候都喜欢打赌或掷骰子;可我觉得在这么严肃的事上选择这样的方式,可太放肆了。”
  “我到底该怎么写给上尉呀?”爱德华大喊,“我得马上坐下来动笔啦!”
  “就写一封平静的、理智的、安慰人心的信,”夏洛特说。
  “那不就跟没写一样,”爱德华回答。
  “但在有些情况下,”夏洛特对此说道,“确实有必要且更加亲切的做法就是,宁可写一封言之无物的信,也好过一字不写。”

第四章


  人们以相当大的比例尺明确了爱德华家的田产及其周围的土地,用钢笔的笔画和颜色将它们清清楚楚地标记了出来,上尉还用一些三角学的测算办法又准确无误地证明了一遍,最后这些被统一汇总到一张地形图上,而这项工程马上就要完结了;没谁能比这能干的男人需要更少的睡眠了,因此他的一天几乎都献给了时时刻刻都出现的任务,即便是在晚上,他的手头上也总是有活可干。
  “咱们现在,”他对他的朋友说,“来想想另外的工作吧,如何划分这些土地,这也需要充分的事前准备,完了就得张贴布告招租,在这之后还有好多事等着呢。但有一点,咱们得约定好并坚决执行:公私一定要分明!办公事儿的时候,咱们得严肃且严格,但私下嘛,可就随便了;公事要求纯粹的次序,而生活嘛,前后对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还反倒因此显得可爱活泼呢。在前者上面越是明确,在享受后者时就会越自由,要是不按着这个原则而是把什么都混作一团,那么明确的那部分就会被自由的那部分拉扯甚至抵消。”
  爱德华从这些建议中听出了些许轻微的指责。虽然从天性上来说他不算是个乱糟糟的人,但却从来也做不到,按照一定的科目将自己的文件分门别类地收纳好。每次他和别人一起合作最后却不了了之,几乎都是他个人的原因,就是区分的不够明确,他很难将公务与劳作和娱乐与分散注意力区别地足够清楚。现在对他来说可是轻松多了,因为他的朋友接手了这项任务,几乎作为他的分身去划清这样的界线,要不然他一个人去惦记着这样的事儿可能早就分裂了。
  他们于是在上尉居住的侧翼设立了一个摆放当下所需材料和一个保留过往档案的储藏间,把所有的证明、文件和信息从各个不同的容器——盒子、箱子、柜子中取出来,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团混乱整理出一个让人高兴的顺序来,再分好类,归置进做了标记的抽屉格层里。之前表达的愿望,被圆满地实现,甚至比人们所期望的更加圆满。但有一位作者的文字始终停留在他们的手上,那文件有些年头了,过了一整天、甚至到了夜里,它还没被从写字台上移开,始终没法令爱德华满意。
  “我认不得这个人了,”爱德华对他的朋友说,“他很能干,或能帮上咱们多大的忙。”——“已经不错了,”上尉回答他,“他已经用自身的舒适性完成了原有的任务,因而我们也无须再对他提些什么新的要求了。你也看到了,他做的工作不少,你要是把它毁了,也许他的成绩会就此灰飞烟灭。”
  尽管这两个朋友以这样的方式共同度过每一日,但他们也没有忘记,晚上偶尔去探望一下夏洛特。要是刚好没有周围邻居或村里的人来访,大多数时候他们就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讨论或阅读这样的材料上面,那些文字在他们看来会增进市民社会的财富、利益和舒适度。
  夏洛特本就是个惯于利用当下的人,她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的丈夫,感觉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中同时也得到了个人的提升。很长时间以来她就梦想着在家中创办一些门类不同的机构,却总是无法真正着手,这些想法却因上尉现在所从事的工作而有了盼头。比如在此之前还只储有少量药物的家庭药房,库藏被大大扩充;而且,通过简明易懂的书籍以及和他们的谈话,夏洛特也越来越能够发挥她能干且乐于助人的本性,她的作为获得了更多的机会,也取得了更大的成效。
  人们从头到尾地想过一遍所有的常见情形以及容易被忽略却总是出人意料发生的紧急情况,深思熟虑过后决定加强水域附近的设施建设,在一些池塘、水库或给水装置的附近,为了避免出现常常发生的这样那样的此类事故,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但都没有他们这次筹划的周密,这对在可能的情况下及时救援溺水者非常有必要。上尉在这项工程上异常仔细认真,爱德华失口提起,这样的一种状况在他朋友的人生中曾以怎样出奇的方式划上一个重重的节点。但上尉本人对此保持了沉默,并且显出试图躲避这段伤心回忆的样子,因此爱德华也就同样就此打住,连夏洛特也是,她对这段往事虽也有所耳闻,但因而也并没有接着发表任何意见。
  “咱们造的这些预防设施的确很棒,值得赞扬,”有天晚上上尉这样说道,“但最为必要的一项,位子还空着,那就是一个知道如何处理各种状况的能干的人才。为此我可以推荐一位和我相熟的乡村外科医生,他目前的条件尚可,是他那一学科的佼佼者。在我看来,他在对付那种来势凶猛的内科疾病时的表现,比名医还要出色;而急救,往往也是乡村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一方面。”
  于是,这笔费用也被支付了出去,两夫妇非常高兴地看到,他们预留出来的那部分用于随意支配的钱财,找到了一个最恰当应急的理由被花了出去。
  同时,夏洛特也以自己的想法去运用上尉的知识与能力,她开始对他的存在表示完全的满意,无论后果怎样,她都欣然接受。她习惯性地做好准备,在一些时候提出问题,并且又因她十分珍惜自己的生命,从而总是尝试远离一切会造成伤害甚或致命的因素。陶器中所含的铅、黄铜器皿上的铜绿都一度让她相当担忧。为此她向人讨教这方面的知识,还回过头去使用起了物理学和化学领域的基本概念。
  爱德华有种在小圈子里给众人朗诵的喜好,这总能给谈论上述知识带来突然、却受人欢迎的契机。他的嗓音悦耳且深沉,以前因其朗诵生动并富有感情,而格外适合朗读诗意的或演讲类的材料,并且还因此小有名气。如今他选来读给大家听的,则是另外的一些种文字,近来又更偏向以物理、化学为内容的作品。
  他有一个独特的怪癖,但其实很多人都有这个毛病,那就是他无法忍受在他朗读的时候有人朝他拿着的书里看。以前,当他朗诵的是诗歌、戏剧或短篇小说的时候,为了达到生动的目的,最想当然的一种结果就是,这个朗诵者能够像诗人、演员或讲故事的人本尊一样,给听众们带去惊喜,或者通过暂停来引发听众的期待;要是这时候有第三者不怀好意地抻长脖子往前看,当然肯定会大大破坏这精心策划的效果。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习惯于坐在后面没有人的位置上进行朗诵。现在,在他们三个人之间,这种意图变得没有必要了;而且朗诵的目的也不再在于激起某种情感或想象力上的突破,所以他自己也没有再想起,要怎么在这方面多加注意。
  只有一天晚上,他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正好夏洛特往他的书里瞅了一眼,这让他觉得格外别扭。他原本的耐性不足被唤醒,并有些态度欠佳地斥责了她:“人们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些——还有别的那些有损集体氛围的坏习惯啊!当我在给人们朗诵的时候,难道不该像是我在亲口对着某人进行演讲一样吗?那些被写下来、被印出来的东西,替代了我自身的感官、我自己的内心;要是有一面小窗子挡在了我的额头和胸前,让别人预先就知道我本该细细展开的思想和感触,让他们走在我的前面,那我还努力演说个什么劲呢?要是有谁往我的书里看,我的感觉就像有人在把我撕成两半一样。”
  而夏洛特的灵活性,在大大小小的圈子里都是有目共睹的,她多少次地处理了那些令人不适、言语激烈甚至只是有些过分活跃的言辞,或者恰当地中断了一段过于冗长的发言,又或者是帮助一个结巴的人展开谈话,这些都是她变通性的绝佳佐证,这次也不例外,她依旧发挥了自己的这一天赋:“要是我承认,在这一刻对我发生了什么,你肯定会原谅我的失误。我听到你在读关于亲缘性的部分,刚好就马上想起了我的亲戚们,在这一刻不禁令我回想几个远方的堂兄弟。我的注意力后来又回到了你的朗读上;我听到你在谈论一些没有生命力的东西,于是就朝着书里瞥了一眼,想弄清楚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把你吸引去并给你造成疑惑的,是一个比喻的说法,”爱德华说。“这里说的主要是土地和矿物质,但人类啊,可真是实实在在的自恋主义者;无论在哪他都愿意投射自己的影子,觉得世间的一切在他身上都有所体现。”
  “当然!”上尉接着他的话说,“人类就是这样对待他在自身之外发现的一切事物的;他把他的智慧和愚蠢、意志与专横统统加诸动物、植物、元素甚至是神的身上。”
  “你们俩能,”夏洛特对此说道,“为了我不把你们从眼前的话题引开太远,简单地向我解释一下,这里所说的亲缘性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我很乐意这样做,”上尉回答她,说着就把身子转向夏洛特,“当然我只能尽我所能地,以我十年前学到的和从书里看到的那些,给你做个介绍。至于科学界现在对此的研究结论如何,与最新学说的论断是不是还相符,我可就不好说了。”
  “这够可怕的,”爱德华喊出声来,“现如今我们没法再学些什么就能仰仗着它过一辈子了。我们的前辈靠着年青时代在课堂上被教授的那点儿就能走下去;而我们呢,要是不想被流行的知识甩出门去,必须每隔五年就得重新学习一遍。”
  “我们女人,”夏洛特说,“在这事儿上倒不那么较真儿;我要是想变得坦率诚实,其实只要懂得那词的真正意思就可以了;在小圈子里,没什么能比用错一个陌生的人造词更可笑了。因此我只想知道,就在提到的这些情况下,这种表达方式应该在怎样的意义上被使用。至于它和科学研究之间的关联,我们就还是留给学者们去探究吧,况且我也发现了,把二者统一起来是多么有难度。”
  “那我们现在到底要从哪下手,才能最快地进入事情本身呢?”爱德华顿了一下后向上尉问道,后者略微思考了一会儿,马上答道:
  “要是你们能允许我,根据这个词的表面含义,从很远的地方讲起,那么我们很快就将到达目的地。”
  “我向您保证,定将洗耳恭听,”夏洛特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头的活计收了起来。
  于是,上尉开始了:“在所有我们能观察到的自然生物身上,我们首先都可以发觉一点,那就是它们都与自身有着某种关联的指向。这样说当然会令人吃惊,因为陈述的竟然是一个不言自明的事实;但只有当人们彼此间对已知实现了完全的沟通与认同,才能携手迈向那未知的世界。”
  “我觉得,”爱德华插了一句嘴,“或许用例子能更好地向她也向我们自己解释清楚这件事。你只要想象一下水、油、水银,你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某种合一性,它们的组成部分总是相互联结。除非遭遇外力或其他的什么硬性措施,不然它们总是结合成一体。一旦这些外力或措施被解除,它们就会马上重新聚集到一起,并再次成为一体。”
  “这不成问题,”夏洛特承认道。“雨滴也常常汇聚成洪流。咱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喜欢玩那个游戏,把水银分成一颗一颗的小珠子,然后再让他们重新汇合到一起。”
  “或许我可以,”上尉补充进来,“在这里顺便提一下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这种彻底而纯粹的、因液态而可能的关联是由自身决定的,同时也总是呈现出球形体的模样。落下的水滴是圆形的,还有像小珠子一样的水银颗粒您自己刚刚也说到了;还有,如果有时间仔细盯着看的话就会发现,下坠的被熔化的铅粒,在降落后也是一个小球的形状。”
  “让我先来,”夏洛特说,“看看我跟没跟上你们想表达的意思。就像所有的物质跟自己同类都有关联一样,它们跟其他物质之间肯定也有某种联系。”
  “而且这种联系因物质的不同而表现各异”,爱德华赶忙接下去。“它们会很快地像朋友和旧相识一样相遇,迅速融合,浑然一体,而不发生任何变化,就像当你把红酒和水混合在一起时候那样。但另外一些物质间则永远执拗地彼此对抗,无论通过怎样机械地混合或摩擦,都无法将它们结合在一起;就像水和油,就算把它们使劲搅拌一番,还是会在瞬间就彼此分离开来。”
  “这种现象并不少见,”夏洛特说,“所以人们在这种最简单的形式中认出他们熟悉的一群人来;尤其是当联想到自己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个小圈子的时候。而和这些没有生命的物质最为相似的一点,却在于那些在世上彼此对立的人群之间,阶级之间,职业设定之间,贵族与第三等级之间,士兵与平民之间。”
  “正是”!爱德华回答,“就像这些不同的阶级能被道德和法律所统合一样,在化学世界里也有着一些这样的元素,可以把相互排斥的物质凝合在一起。”
  “于是我们就,”上尉插了一句进来,“用碱盐来结合水和油。”
  “您的发言别进度太快”,夏洛特说,“这样还能显出我跟上了步伐。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已经走到亲缘性这个话题上了吗?”
  “完全正确,”上尉答道;“我们马上就来认识一下,它们的威力到底有多明确且坚决。那些只要碰到一起就会马上攫住彼此并相互发挥决定性作用的自然物质,我们称它们之间具有亲缘性。例如在酸碱这对物质身上,我们就可以充分认识到这点,它们虽然相互对立,却又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对峙,而在它们相遇时就会发生至关重要的变化,它们在对方身上寻找和攫取自身所需的部分,然后二者共同合力生成了一种全新的物质。咱们就想想石灰,它对所有的酸都具有对抗性,但这正吐露了一种关键性的合二为一的可能与倾向!等我们的化学器材一到,就给您演示各种不同的试验,那将会十分有趣,同时也会比任何词汇、名称或人造的说法更加便于清晰掌握。”
  “请允许我向您承认,”夏洛特说,“当您把这些对您来说令人惊叹的物质称作互有亲缘性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它们相比血缘关系来说,更类似于人与人之间那种精神或心灵上的契合。正是通过这样的方式,人与人之间才会发展出真正有意义的友谊;因为有时恰是相互对抗的品质才会激发出内在融合的潜能。因此我也无比期待,您将怎样把这神秘的效果展示于我的眼前。我……”她说,同时转向了爱德华,“从现在开始不再打扰你的朗读,而希望聚精会神地聆听你的演说,这样我也能更好地获得进一步的了解。”
  “你既然已唤起了我们的兴致”,爱德华回答她,“可就没那么容易逃脱了;因为本来就是那些纠缠不清的事例才最有趣。正是因为这些事例,人们才学会了亲缘性的程度,认识了那些或近、或强、或远、或弱的关系;只有当亲缘性制造出种种区别的时候,它才开始变得有趣。”
  “难道那令人悲伤的词语,”夏洛特喊道,“可惜我们在这世上没少听到,也出现在了自然科学中吗?”
  “当然!”爱德华回答。“甚至有个化学家,他那惹眼的名誉头衔正是人们所称呼他的‘区别艺术家’呢。”
  “还是别那样了,”夏洛特对此答道,“虽然从事着这样的工作。结合是一项更为伟大的艺术,是更为卓越的功绩。或许只有一位‘结合艺术家’才会在这世上的每门学科中都受到欢迎。那现在,既然你们已经打开了闸门,就给我介绍一些这样的事例吧。”
  “好,那让我们接着,”上尉说道,“刚才咱们已经提到并探讨过的那点来说。就拿石灰来做例子吧,一块纯度可大可小的石灰岩,从内在来讲和弱酸是具有亲合可能的,这样的气态弱酸性物质我们并不陌生。把一块这样的石灰岩投进稀释过的硫酸中,这酸性物质就会马上攫取石灰,并结合生成石膏;相反,那种气态的弱酸却不见了踪影。此时就在诞生一种分离的同时也诞生了一种结合,人们现在完全有理由把这种现象用‘亲合力’这样一个词来描述,因为它看起来确实也是这样,仿佛在一种关系中,一方更受偏爱,一种物质比另一种更加被优先选择了一样。”
  “请您原谅我,”夏洛特说,“就像我原谅那些自然科学家一样;但我在这里看到的,与其说是一种选择,倒不如说是一种本性上的必然;因为这事儿到最后似乎更像是机会的问题。是机会制造出的关系,就像小偷们一样。而且,当你们认为这事和自然物质的本性有关时,我却觉得,这是化学家们的把戏,是他们的双手把这样的物质放在一起。而当它们一旦相遇,上帝保佑!拿咱们眼前的这个例子来说,我只觉得为那再次消散于无限之中的可怜酸气而感到遗憾。”
  “这完全取决于它自身,”上尉回答,“它也可以和水结合在一起,作为一种矿物质的来源有助于人的健康,或使生病的人恢复精神。”
  “石膏没什么好争议的,”夏洛特说,“它毕竟是一个成品,一件实物,已经被弄出来了,不像那些在那结合与生成的过程中被排斥出去的物质,还得惦记着它们去哪里落脚、找到安身之处。”
  “或许是我搞错了,”爱德华笑着说,“又或许是你的这番话背后藏着什么狡猾的小诡计。承认吧,你这个淘气鬼!你其实想说的就是,我最后在你的眼里就成了那石灰吧,被上尉扮演的弱酸所攫取,被他拽出你那魅力十足的小圈子,并且变成了毫不敏感的石膏。”
  “如果是良知,”夏洛特回答他,“让你做出了这样的阐释,那我就可以高枕无忧啦。这种比喻的方式倒蛮有艺术性,兼具趣味,大家不是都喜欢用相似性来做游戏嘛!但人类比那些物质还是要高上几个层次,他在这里用了‘选择’和‘亲合力’这样美妙的词汇去阐明一种关系,他当然也会将这些情况反过来再运用于自身,并以这样的契机为由赐予如此的表达方式以价值。可惜啊,我却熟知另外的一些状况,那种内在的、貌似不可分离的两种物质之间的联系,却被偶发的、突现的第三种物质所完全冲抵掉,这种美妙的关系也就因此灰飞烟灭啦。”
  “在这样的情况下,化学家们就更懂得周旋的机巧,”爱德华说,“他们会再引入一个第四种物质,使得没有什么能从此中完全逃离。”
  “正是!”上尉回答道,“这正是最重要也最显眼的情况,人们的确可以用十字架来阐明这种吸引、亲合、远离和相连同时发生的关系。四种物质原本还只是两两之间产生关联,现在被放在了一起,彼此之间有了接触,于是就离开了原本的搭档,生成了新的结合形式。在这样的远离与攫取、逃逸与追寻之中,人们可以无意发现一种更高的决定法则;人们赋予这类物质某种意义上的意愿和选择,这里就再没有什么能比‘亲合力’更能对其加以确切描述的词汇了。”
  “请您给我讲个这样的例子吧!”夏洛特说。
  “只言片语,”上尉回答她,“没法讲清它们的精髓。就像我刚刚说过的:一旦我能亲自用实验向您演示,一切也就会变得非常直观,也让人舒服多了。现在,我只能用那些可怕的人造语言把您扯到您还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中去。只有当人们将这些看似死物、却时刻做好内在准备有所作为的物质生动且有效地用双眼真切地观察到的时候,只有在充满参与感地端详它们如何彼此地寻找、吸引、攫取、毁灭、纠缠、吞噬,并马上又从原有内在的关联中挣脱而出重新生成崭新的、未曾预料到的形体时,人们才会承认,它们具有永恒的生命,它们甚至享有意义和理性,因为我们的感官仿佛永远都不够用来仔细确切地观察它们,我们的理智也不足以将它们彻底掌握。”
  “我并不否认,”爱德华说,“那些人造词汇是奇奇怪怪的,尤其是当人们还没有通过感官的认知或概念对其进行理解的时候,当然对他们来说会显得有些艰涩甚至可笑。但我们还是可以暂且通过几个字母来大概解释一下这其中涉及的几种关系。”
  “您要是不嫌它迂腐呆板的话,”上尉回答,“我或许可以用符号式的语言简明地总结一下我所要表达的意思。您先想象出一个A,它内在是与B有着亲合性的,无论用怎样的手段或外力都很难将这两者分离开来;您再想象一个C,它与D之间的关系就像AB之间一样;现在您把这两对儿物质放置在一起,让他们相互接触:A开始投向D的怀抱,而C与B结合到了一起,人们都很难分辨清楚,到底是谁先脱离了谁,谁先跟谁开始了新的结合。”
  “现在!”爱德华此时插了一句,“在咱们用自己的双眼真切观察到这一切之前,让我们用一种比喻式的表述来总结这个程式,这样马上就可以得到一个能为我们所理解和掌握的结论。夏洛特,你假装就是A,而我是你的B;因为原本我在一切方面都依靠你,处处跟随着你,就如同B对A的关系。C嘛,当然就是上尉喽,他最近不是总试图将我从你身边拉开吗。那么眼下,如果你不想让这一切都再次陷入不确定之中,最好就再找出个D来,毫无疑问,奥蒂利那可爱的小姑娘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你可没法否认你自己对她的分外亲近吧。”
  “很好!”夏洛特回答他。“就算这个例子,在我看来,没那么完全符合我们之间的情况,但我依然觉得非常幸福,因为我们今天总算有这么一次全员集合在一起,而且这种自然界的亲合力竟然加速了我们之间谈话的亲密度。那么我也承认,我从这个下午开始,下定决心,把奥蒂利接回来;因为目前为止给我帮忙的那个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要离职了,她要结婚啦。这是从我这方面来讲,也是从我的愿望出发;而能向我表明奥蒂利心意的,还得由你来把它给我们读出来。我一眼都不用往那纸片里看,上面的内容我显然已经了如指掌。但还是读出来吧,读出来!”她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一封信来,把它递给了爱德华。

第六章


  将奥蒂利载来的马车已经到达了。夏洛特迎着她走去;那可爱的孩子也急急忙忙地朝她走了过来,一下子扑倒在她脚边,抱住了她的双膝。
  “这是何必!”夏洛特说,她感到有些尴尬,想将那姑娘扶起来。“我无意将这场面弄得难堪”,奥蒂利回答道,并依旧保持着那姿势。“我只想让自己回忆起那段旧日时光,那时的我个子也就刚刚到您的膝盖,而您那时就已经如此地疼爱我啦。”
  她站起身来,夏洛特发自内心地拥抱了她。男士们也认识了她,并马上就像对待贵客一般格外用心地对待她。美貌无论走到哪都受欢迎。她对他们的谈话报以极大的关注,却丝毫没有要参与其中的意思。
  有一天早上,爱德华对夏洛特说:“那可真是个令人感到舒服又风趣的姑娘。”
  “风趣?”夏洛特微笑着回答他,“她还没开过金口呢吧。”
  “是吗?”爱德华一边回她的话,一边貌似陷入了思考,“那可真是太神奇了!”
  夏洛特只给了那新来的姑娘几个眼神,告诉她日常家务的大体步骤。而奥蒂利则迅速地看出来,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地说,是感受到,这里的整体秩序该如何维持。凡是该由她来为所有人,尤其是为每个单独的人费心操办的,她都能轻松掌握。一切都能分秒不差。她懂得该如何规整秩序,即使在没有人吩咐她的情况下;而要是有人忽略了任何细节,她都会立刻亲自去把它填补完成。
  一旦当她发现,还富余出一些时间,就会去请求夏洛特,能让她来支配这几个小时,以便更仔细地观察。所有安排给她的活计,她都能以同样的方式完成,就像夏洛特当年被她的老师们教导的那样。她总是能得到许可,只是偶尔夏洛特会想用些点子来刺激她一下。比如有时,她会给她一支用旧了的羽毛笔,试着让她写出更奔放些的字体来;可没过多久,那笔很快就又被削尖了。
  女人们之间定下一个规矩,当只有她们俩人在的时候,彼此要用法语交谈,而且夏洛特更加坚持这一点还有个原因,那就是,要是有人强迫奥蒂利把练习当作义务来执行,那么她将会在使用这门外语时变得愈发健谈。此时的奥蒂利,总会比她本意想要的说的多些。尤其是当她有一次,偶然地对整个寄宿学校生活进行细致而有趣的描绘时,夏洛特感到非常高兴。奥蒂利对她来说,是个非常可爱的伙伴,她期望着,这小姑娘将会是她的一个值得信赖的女友。
  在这段日子里,夏洛特又找出了以前那些与奥蒂利相关的书面文案,试图回忆起,校长和那位男老师都是怎样评价这个好孩子的,也想着把它们和自己本身对这孩子的人格判断进行一番比较。因为夏洛特始终认为,人们没法快速地了解到,一个跟你一同生活的人,性格如何,能对他寄予怎样的期望,能对他进行怎样的教育,或者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对他让步,原谅他所有的过错。
  夏洛特在这桩调查上倒没什么新的发现,却觉察出,此刻有些已知的信息对她来说更加具有意义也更加明显了。比如说奥蒂利在饮食方面的节制,就的的确确让她有些头疼。
  而另一项让女人们为之奔忙的事务,就是着装。夏洛特对奥蒂利的要求是,她应该穿起那些裙子来显得更加华丽而特别。那善良能干的孩子懂得如何亲自裁剪从前送给她的那些布料,也知道该怎么以最少的辅助在最大限度上对其加以恰当的修饰。那些新式、流行的衣装把她的身材突显得更加优美;因为人内在的美好会通过外在得到更进一步的扩散,因此人们相信,当外表给人的品行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氛围时,整个人也会看起来焕然一新,而且具有格外的吸引力了。
  通过这样的方式,她在那些男士们的眼中,从一开始,就越来越——让我们给它安一个再确切不过的名字——“养眼”了。绿宝石的优雅光泽和她的面庞十分相衬,甚至在高贵之上竟平添了几分圣洁的力量,因而她那本有的人性之美,无论于外,抑或于内,都显得更加夺目而有力。不管谁见了她,都不会再有任何不悦之感;她的存在使他感觉自身与这整个世界之间,是如此和谐。
  从某些角度来说,小团体也因奥蒂利的到来而增多了碰面的机会。那两位男性朋友组织大家待在一起的次数比往常多出许多,要么几个小时,要么哪怕几分钟都好。不管是吃饭、饮茶还是散步,他们都不会像被允许的那样让旁人等候。尤其是在晚上,用过餐后,他们也不急急忙忙地下桌了。夏洛特清楚地发觉了这一点,并保持着对他们的观察。她想知道,是不是这二位中的哪一个率先提议这样做的;但一直都没有看出什么分别。两个人都显得更热衷于社交了。他们在工作以外的休闲时间里,似乎总是在考虑,如何能更加恰当地打动奥蒂利,使她参与其中,怎样说、怎样做才能与她的见识、她的其他知识更相符。要是奥蒂利中途离开,他们就会停下正在阅读或讲述的,一直等到她回来再继续进行。他们俩变得更加温柔,也更有表达欲了。
  和他们的表现相反,奥蒂利的劳作热情则与日俱增。她越是熟悉整个房子、住在里面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越是能灵活地处理事情,也就能愈发迅速地理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没有说完的词语、每一声动静。她始终保持着自身那安静的专注力,就如同她放松的灵便性。她的坐、站、行、至、取、携,到再次安稳坐下,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不安,总是能轻巧地转换,总是能宜人地行动。另外,人们几乎听不到她来回走动的声音;她总是翩然而至,却悄无声息。
  这种体面大方且熟练的服务能力非常讨夏洛特的欢心。唯有一点她觉得欠妥之处,她也没有瞒着奥蒂利。“这本该,”有一天夏洛特对她说,“是一种值得称赞的行为,那就是,当有人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的时候,我们赶快弯下腰去帮他捡起来。这也是我们向他表示我们乐意效劳的一种方式;但有一点在这大千世界里可要留心,那就是,我们可以向谁表现这种忠诚与服从。要是对象为女士,我不会在这儿给你另立任何规矩。你还年轻。如果对象是位高且年长者,这更是理所应当,对象要是你的同辈或晚辈,那么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向他们传递人性的关怀与善意。只是对一个女人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向男士屈膝并表达顺从之意,可不是什么恰当的行为。”
  “我会尽力慢慢改掉这点的,”奥蒂利回答她。“可是如果我向您讲一下,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或许您会稍稍原谅我的这种举止不当。我曾上过历史课;那些本该牢记于心的,我却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要用它们来做什么。但有那么一些事件,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包括下面这桩:
  当英格兰的卡尔一世大帝站在他所谓的审判官面前时,他手持的权杖上的金纽扣脱落了。照往常的惯例,出现这样的情况,理应有人帮他处理好一切,因此他环顾四周,期待着这次也能有人出面,帮他这个举手之劳。所有人却都无动于衷;他后来亲自弯下腰去,把纽扣捡了起来。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心痛,我不知道,假使以后有人手里的东西掉下去,我眼睁睁地看见了却还立在原地不动,是不是一种正确的做法。当然了,这总会有看起来不够端庄得体的时候,而我,”她微笑着说下去,“也没法时时都给别人讲这个故事,所以我还是会在将来注意,举止更加谨慎一些。”
  这段时间以来,被那两位朋友视作使命般的工程,始终没有间断地取得了一点又一点的进展。每一天,他们都会找到新的理由,想出些什么,再去做些什么。
  “你让我想起来,”上尉说,“咱们俩当年在瑞士游历时许下的心愿,就是想要完完全全靠自己打扮出一块乡间的所谓公园绿地来,你看咱们现在,在这片刚好合适的庄园里进行的规划,不正是圆了当年的心愿吗?虽然没有按照瑞士的建筑样式来,但也算继承了瑞士风格的规整与洁净,这大大促进了这块土地的可利用性。”
  “比如说这里吧,”爱德华接着他的话说,“与它息息相关。城堡所在的山脉是以一个突出的角度向下延伸的;而庄园则是呈相对规矩的半圆形被建在它的正对面;中间穿流而过的是小溪,为了防止溪水漫延,两边还用一会儿是石块、一会儿是木桩、一会儿又是土堆,咱们的邻居还用厚木板加固了保护带。但这并没有起到期待中彼此促进的作用,反倒给自己和他人带来了不便与隐患。而且,此间的小路也因此变得十分曲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一会儿穿过溪水,一会儿又要翻越石堆。要是靠人纯手工来干的话,无需追加资金上的投入,就能在这里修起一道半圆的围墙,把从这往下直通房屋的整条路加高,创造出一个优美的空间来,还这片空地以宁静与纯粹。虽然工程大了一点,却可以干脆地一次性解决掉所有琐碎的、凸显不足的后顾之忧。”
  “就让我们这样来试试吧!”上尉用视线扫过整片区域后,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要是我没法直接地对他们发号施令的话,我还真是不想跟那些市民或农民发生任何瓜葛,”爱德华这样回答他。
  “你说的倒也没错,”上尉对此答道,“因为我本人这辈子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给我带来非常大的压力。人要正确衡量,为了收获所做出的牺牲是否值得,是多难的事儿啊。同理,光想达到目的,却忽视所用的手段,也并不容易办到。甚至有些人干脆混淆了手段和目的,只顾着为一些事儿兴高采烈,完全忘记了另外一些东西的存在。所有的不利因素在它露出头儿来的那一刻就立马被解决掉,人们却没有好好想想,它到底是怎么来的,那些负面作用的源头是什么。所以啊,互相给出主意简直太难了,尤其是跟那帮平常交流起来一点儿问题没有、眼里却连明天以后的事儿都没有思考过的人。再加上,要是在集体做点儿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块儿获了些小利,另一块儿却赔了进去,这其中的账,可是很难算得清的,哪还有什么收支的平衡。所以,所有跟共同利益相关的一切,其实都该在一种不受限的至高权威的统治与鞭策下前行。”
  就在他们站着说话的这当,一个人过来向他们行乞,这人看起来与其说是贫困潦倒,倒不如更像是在无耻地耍赖。爱德华因为他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并且有些捣乱的架势而非常不高兴,在随便打发了他几下、试图把他赶走却无济于事之后,就接着骂了他几句。而那小伙子则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冲着爱德华甩下了几句骂人的话。他一边踱着碎步渐渐离开,嘴里还一边捍卫着他作为乞讨者的权利,按他的话说,人们可以拒绝给乞丐施以金钱上的救济,却不能对他们加以人格上的侮辱,因为他们和其他任何人一样,都受上帝至威的庇护,这一番话可算是彻底把爱德华给惹火了。
  上尉试着劝慰他,发表了自己对此事的意见:“咱们就把这个意外当作给我们提了个醒,看来咱们村庄里的警力也该要扩展到这个区域了!救济金给肯定是要给的,但更好的做法是,并不由老百姓亲自来给,尤其是当乞讨者们登门入户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该有个一致的尺度,在施与这件事上也应如此。一笔相当丰厚的馈赠会把乞讨者们都吸引来,而不是驱赶走,要不然的话,人们或许就会在旅行途中或路过哪里的时候,作为一次偶然的幸运的化身,降临到路旁的穷人面前,扔给他们点儿什么,就算是一次惊喜的赐予了。咱们利用自己这个村庄以及城堡的地理位置,要想盖起这样的一个场所,费不了什么力气;早前我就已经仔细地想过了这一点。
  村庄的一端坐落着一个农舍,另一端住着一对善良的老夫妇;在这两处你都该寄存少量的钱款。这些钱款发放的对象不是那些要进入村庄的人们,而是要离开这里向外出走的那些人;而且,因为这两个地方也正处在通向城堡的路线之上,因此,要花在打赏来城堡乞讨的人的钱财,也可以分发给这两处的人家。”
  “来,”爱德华说,“咱们马上就动手干起来;具体的细节可以随后慢慢商谈。”
  于是他们去了农舍,又去了老夫妇家,这事情就这样被解决了。
  “我十分清楚,”爱德华在他们俩重新向城堡山上走去的路上说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取决与明智的想法和坚定的决策。你正是这样对我妻子的花园工程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也给我发出了如何加以改善的信号,我对此坚信不移,第一时间就转达给了她。”
  “我能猜得到,”上尉回答他,“却没法表示同意。你肯定是让她误会了;她不动声色,却在这唯一的一件事上跟咱们闹起脾气;因为她从那以后就完全回避了与之相关的话题,并且不再邀请咱俩去那山间小屋了,尽管她和奥蒂利在空闲的时候倒是常常上去。”
  “但咱们俩可别被这样的做法,”爱德华说,“给吓到退却了。我这人要是坚定地相信一桩事情能够并应该如何做才是好的,就必须等到我目睹它的实现才会安下心来。咱们把那英式花园的构想用铜版画刻绘出来,作为晚间的余兴节目吧,然后就是你的田产地图!一开始,人们肯定觉得这是有问题的,甚至把它当成个笑话来对待;但迟早都会对它严肃认真起来的。”
  他们就这样约好了要去做的事情,于是打开书,里面画的是每一次对地区进行测绘后的轮廓图,和整块田地最原始的、不加修饰的自然风貌,然后在另外的几页里,介绍的则是将要对其进行的改动,这里体现得更多的,是艺术化的构想,目的是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资产,并将其进一步升华。从这些书面的材料出发,慢慢地过渡到实际拥有的财富、独具一格的周边环境以及从中所能挖掘的一切,就都易如反掌了。
  有上尉构思设计的地图作为整体的基础,从现在开始,人们干起活来,相当顺畅;但也没完全脱离夏洛特在最初启动这项工程时的那些设想。只是发掘出了一条更加便捷的上山的小路;还想在那上面就着林荫的遮蔽,在前面建上一座用于游乐的楼宇;而这幢建筑应该与城堡遥相呼应;人们站在城堡的窗旁可以远眺这里的美景,而站在这里,也能够一瞥城堡与花园的芳容。
  上尉对所有这些都进行了仔细的考虑与精密的测量,并又提到了那条乡间小路,那围绕这溪水的城墙和它们之间应有的填充。“我能通过,”他说,“建造一条更加便捷的上山小路,获得石料,足以来建造这样一道城墙。只要这其中一方开始参与另一方的进程,两边就都会省下不少时间和金钱,早早完工。”
  “那么现在,”夏洛特说,“该是我操心的时候了。必要的是,有些地方一定得有明确的预算。一旦算清楚了,完成这样一项工程,总共需要多少经费,那么就能计划着,把这一整笔开销平摊到不是几周,而是几个月中去。钱袋子,我负责看着;我见到条才会付钱,清点账目这事儿也由我来。”
  “你看起来似乎不是太信任我们的样子,”爱德华说。
  “在随意性这么大的事情上,的确是的,”夏洛特回答道,“对于即兴发挥的把握,我们比你们在行。”
  机制就这样建立了起来,工作也迅速地展开,上尉时刻在一旁镇守,夏洛特也从这时开始,几乎日日都在场,成了他的认真和笃定的见证者。他对她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二人越来越懂得如何合作发挥作用,进而共同将某事完成。
  做事就像跳舞一样:两个踏着同样步子的人,对彼此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只有这样,二人才会同时从中受益;夏洛特在对上尉有了更深的了解之后,也愿意向他施以援手,一个最好的例证就是,只因为和他的蓝图相悖,她就把自己最初一手精心打造的清静美地,放手由他去毁掉重建,并且完全没有流露出哪怕丝毫的不悦之情。

第九章


  生日慢慢临近了,一切也都准备就绪:将整条面水的村庄小路环绕起来并将其抬高的城墙;还有那条经过教堂旁边的小径,那是在夏洛特原本开辟出的小道上延伸出来的,然后它攀附着山岩蜿蜒向上,经过左边的山间小屋,又接着从左边的一个急转弯向下直冲,就这样逶迤着直达山顶。
  在这一天,来了许多人到场祝贺。人们先是去了教堂,整个社区的居民都身着节庆的盛装欢聚一堂。在做过祷告之后,男孩儿、小伙子和男人们就根据安排,先行一步;主人们和他们的来客与随从紧跟其后;小姑娘、少女和夫人们则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在道路转弯的地方,人们修建了一处加高的山石广场;在那儿上尉带着夏洛特和客人们稍做休息。从这里,他们可以看到整条路。向上攀登的男士梯队,随后跟上的女士梯队,都刚刚从他们身边走过。在这样的好天气里,眼前的风景显得格外秀丽。夏洛特的心中满是惊喜,出于感动,她衷心地握了握上尉的手。
  人们跟在缓慢前行的队伍后面,此时的队伍已经绕着未来将要建成房屋的地区形成了一个圆圈。房屋的主人、他的家眷以及最尊贵的客人们都被邀请到这里来,他们将要下到腹地之中,基石此时躺在那里,一侧被支起,正等待着被放下。一位衣着整洁的泥瓦工一只手里拿着抹子,另一只手里拎着锤子,正发表着一段颇为押韵的动人的演说,因为是散文体的缘故,所以只能不完整地摘录如下。
  “有三样东西,”他开了头,“是在建造一座建筑物时必须要注意的:选择合适的地段、妥善地开工以及无误地实施。第一项实际上是屋主的事;因为就像在城里,只有贵族和居民大会才有权决定哪里应该动工兴建一样;在咱们乡下,则是地产的所有者享有优先权,他可以说:我就要在这里,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建造我的居所。”
  听到这几句话,爱德华和夏洛特的眼睛都不敢望向对方,尽管他们俩正挨得很近、面对面地站着。
  “至于第三点,实施,是多个行会共同的事,几乎很少有人没在其中做些什么。但第二点,开工,是瓦匠的事,或者如果允许我再大胆一点的话,甚至是整项工程中的头等大事。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我们也十分谨慎地发出了邀请;因为整个仪式要在深坑中完成。在这个被开凿出的狭小空间之中,在场的各位能够作为我的见证者出席我们这个隐秘的仪式,是我们的无上荣光。马上,我们就将这块被掘凿出的奠基石放下,而此时正被各位的华美与荣耀装点着的小小地块,则将不再容人进入,并被填埋起来。
  这块奠基石的棱角将划定未来那栋建筑物的角度,而它直角的形状则会保证那栋建筑物形状的规则,它的水平度和垂直度将是未来一切围墙与墙壁在水平与垂直方向上的基准,放下这块基石将不会耗费我们多大力气,因为它将依靠自身的重力稳稳落下。但在此过程中,石灰与黏合剂也是不可或缺的;因为就像那些从本性出发彼此互有好感的人群,法律可以起到粘合的作用,使他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一样,那么那些本身形状就很契合的石块,在这些彼此绑缚的力量作用下,也会更好地合为一体。而在这个场合里,面前有事可做还游手好闲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请大家不要吝啬自己的气力,也来帮一把手吧。”
  说完这话,他就把手中的抹子递向夏洛特,而后者则用它将石灰撒向那块基石。不少人也被提出了相同的要求,照着她的样子做。当基石落下的一刹那,夏洛特和其他的人面前又递上了锤子,他们按理要用这把锤子在上面敲上三下,以表达对这块基石与土地相结合的祝福。
  “泥瓦匠的工作,”那位发言人接着说,“虽然此刻是在露天条件下完成的,现在这里并没有被掩藏起来,却将变成这样。那一锹又一锹被铲起或洒落的泥土,日后会都被埋没,就连我们今天刷过的那些围墙,到了最后也会不复可见。石匠和雕塑家的工作能更多地被人们看在眼里,而我们泥瓦匠却得拱手相让,同意涂料涂抹去我们双手曾留下的痕迹,同意它以覆盖、刮平或染色的方式将我们的贡献私吞。
  那么,又有谁能比泥瓦匠更加重视,用自己的实践为自己的工作赋予价值呢?又有谁能比泥瓦匠更具有自信接近原本的构想呢?当整栋房子建起落成,地面被垫平、被铺上石子,所有的外墙都被装饰物覆盖的时候,只有泥瓦匠还会透过这些表面再向内细看,还会辨认出那些有规律的、仔仔细细的接缝,而一座建筑物之所以能够存在并维持下去,都要归功于这一切。
  不过,一个做了恶事的人,总会担心,无论自己如何遮掩,犯过的错还是被揭露出来。同样的道理,一个行了善事的人,则会隐隐期待,虽然有违他的本意,但他暗中的善行还是会被人发现。出于这样的原因,让我们把这块奠基石同时也视为一座纪念碑。这里被凿出了许多形态各异的凹陷,我们将许多不同的东西埋入其中,作为留待我们之后子子孙孙发掘的见证。在这个由金属焊接而成的箭筒上,刻有文字的信息;在这个漂亮的玻璃瓶子里,我们灌入了最好的陈年葡萄酒,标上了它的年份;还有同一年铸造的各式钱币;全部这些,都来自于我们的房主慷慨的馈赠。这里还余出了一部分地方,如果有哪位我们的客人或观众也想为自己的后世如法炮制,敬请自便。”
  在短暂的停顿后,围观的人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就像在这种情境下通常会出现的那样:没人有这方面的准备,每个人都对此感到十分意外,直到最终有一位年轻开朗的士官开了个头,说道:“要是让我来贡献一些在这个宝库中还不曾拥有的物品的话,那么,我会从自己的制服上剪下几颗扣子来,它们或许也值得流传给我们的后代。”话一出口,立即动手!这个举动也启发了其他一些人纷纷效仿。女士们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梳子放入其中;嗅盐瓶和其他装饰品也被割舍了出去;只有奥蒂利还有些踌躇,直到爱德华用亲切的话语,将她从对这些出于狂热而被投入的物品的观察中解救了出来。她因而从颈上摘下了嵌有父亲肖像的金项链,手势轻柔地将它和其他那些小物件放在了一起,爱德华看到了这一幕,有些急促地吩咐工人们,赶紧扣上那装潢精美的盖子,并将它们密封起来。
  那个在整个过程中看起来最为忙碌的年轻人,又重新摆出了他演讲的表情,继续他的发言:“我们将这块石头奠基入土,是为了千秋万代,为了保障这栋房子现在和未来的主人尽可能长时间的享受。而只有当我们自己同样也将宝贝埋入土中,才能感受到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易逝,这是万物之本。我们想或许有那样一种可能,被密封的盖子被重新打开,那么结果只有一种,那就是,咱们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化为灰烬。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采取如此的行动:从对未来的畅想中把自己拉回来,拉回到当下中来!让我们在今天举行的仪式之后,就马上着手工作,这样就没有一个将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工作的行会还需要任何庆典,工程的建设迅速攀上高峰并圆满完成,这样,房主和他的亲眷与客人能从现在还无处可寻的窗子中,环视整个地区,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让我们所有在场的人举杯共饮!”
  说着,他一口气干掉了一只打磨精美的高脚酒杯里全部的酒,并将它抛向空中;因为毁掉人们在兴头上使用的器具,恰意味着这份喜悦的满溢。但这次,情况却有所不同:玻璃杯并没有重新落回地面,人们对此也不感到意外。
  因为人们已经将对面角落的土地彻底挖掘了出来,以便推进整个工程的进度,因此也就开始了垒墙的工作,为了实现最终的目标,脚手架也被立了起来,而且有必要搭多高,就搭了多高。
  在脚手架上,为了这次庆典还铺上了许多木板,这样一部分观众就可以到上面去,这可给工人们带去了好处。那只玻璃杯就这样飞到了上方,并被一个人接住了,他把这个意外当成了好运的象征。他杯不离手地将它展示了一圈,人们可以看到,杯子上面两个装饰性的字母E和O缠绕在一起,镌刻在杯身上;这是在爱德华青年时代,为他烧制的杯子中的一个。
  脚手架上又空了,客人中体重最轻的几人登了上去,环视四周,收入眼帘的来自四面八方的美景令他们赞不绝口,因为每登上一层,每到达一个新的高度,就会得到新的发现,这如何让人将此景尽收!望向农田里面的人,发现了若干个新的村庄,银色缎带般的河水也清晰可见,就连首都的那几座高塔,也出现在人们的眼前。转过头来,在密林覆盖的山丘之后,远处山脉的蓝色顶峰屹然可见,就连比邻地区的全景,观者也一览无余。“就差”,其中一人喊起来,“将那三个池塘合为一片湖泊;那眼下的景致,便可谓壮美到极致啦!”
  “会实现的,”上尉说道,“它们以前本就是同一片山间的湖水形成的。”
  “不过我可拜托,爱惜着点儿我的梧桐和杨树林,”爱德华说,“它们正矗立在中间那座池塘的边上。您看,”——他向奥蒂利转过身去,并引领她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向下指去“这些树木都是我亲手栽种的。”
  “那它们已经在那儿立了多长时间了?”奥蒂利问道。“差不多跟”,爱德华回答她,“您来到这世上的日子一样久。是的,孩子,我都已经栽下这些树苗了,那会儿您还躺在摇篮里呢。”
  人群重新向城堡的方向走去。宴会结束后,他们又被邀请着,来一次穿越整个村庄的散步,这样他们还可以再欣赏一下那些新造的建筑。在上尉的发动下,居民们都在自家的屋外,聚成了一片;他们没成排成行地站着,而是以家庭为单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有些人因为夜工的需要干着活儿,有些人则在新搭的长椅上休憩。至少每逢周日和节庆,他们都会恢复一次这样的整洁秩序,这几乎已经成了他们喜爱的义务之一。
  而在我们这四位朋友心中滋生的那种互持好感的亲近念头,总是因为涌来越发壮大的人群而被迫中断,这令他们有些不快。当四人终于重又能单独在大厅坐下来时,这才让他们都感到了心满意足;可没过多久,一封呈给爱德华的信就多少有些破坏了此刻这种家庭一般的气氛,来信通报的是明日新客来访的消息。
  “我们猜得没错,”爱德华对夏洛特喊道,“伯爵不再逗留,他明天就到。”
  “那男爵夫人离我们也不远了,”夏洛特对此答道。
  “肯定的!”爱德华回答她,“她明天从她那边出发,也当日抵达。他们俩请求我们为他们安排住宿的地方,后天他们两个一起从我们这再接着出发。”
  “那咱们得及时打点起来了,奥蒂利!”夏洛特说。
  “您对布置有什么吩咐?”奥蒂利问道。
  夏洛特简略地交代了几点,奥蒂利就下去着手安排了。
  上尉则打听起了这两位人物之间的关系,他之前只知道个大概。这两个人以前在已经分别婚许他人的情况下,疯狂地坠入了爱海。重婚肯定会引出大乱子;因此考虑了离婚。在男爵夫人这边儿,这种做法是可行的,但在伯爵那儿却不太可能。因此他们俩只能表面上装作已经分手,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保持着;要是俩人冬天没法在行宫团聚的话,那么夏天就一定会用旅行和水浴来补偿。他们两个都比爱德华和夏洛特年纪稍长一些,并从以前的宫廷时期开始,就是彼此共同的好友。就算对朋友所做的一切不能百分之百认同,他们之间也始终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只有这次,夏洛特对他们的来访稍稍感到有些不合时宜,要是她仔细再想想是为什么的话:其实是为了奥蒂利的缘故。这个善良、纯洁的孩子可不该这么早就接触到这样的例子。
  “他们俩要是能在上一站再多停留几天就好了,”爱德华说,正当这时,奥蒂利走了进来,“直到咱们把变卖的事情弄利索喽。内容都写好了,其中一份我这儿已经抄好了;唯独就差第二份副本,可咱们那个老文书还病得不轻。”上尉自告奋勇提出帮忙,夏洛特也随之附和;但却都被一些理由挡了回去。“就把它交给我吧!”奥蒂利有些焦急地喊道。
  “你肯定弄不完的,”夏洛特说。
  “我后天一大早就要,而且内容还不少,”爱德华说。“到时候肯定完成了,”奥蒂利喊着,已经把那张纸抓在了手中。
  第二天清晨,他们从楼上向下俯瞰着即将到访的客人们,不想错过跟其中一些打招呼的机会,这时爱德华说道:“那是谁,慢悠悠地骑着马往咱们这边来?”上尉向他更加详细地描述了那骑士的模样。“可不就是他,”爱德华说,“你说的那些细节,这方面你看得比我清楚,跟我看到的那个大概的轮廓完全吻合。那是米特勒。但他这回怎么慢悠悠地骑呢?”
  那人的身影越驶越近,来者正是米特勒。他沿着楼梯慢悠悠地走上来,得到了亲切的迎接。“您昨天怎么没过来?”爱德华边喊边迎上前去。
  “闹闹哄哄的庆祝我不喜欢,”他回答道。“但今天我来,可是要跟你们单独,安安静静地,为我的朋友补过生日。”
  “你是怎么做到有那么多时间的呀?”爱德华半开玩笑地问他。
  “要说我的这次来访,倘若对你们还算有些价值的话,那得回溯到我昨天的一个发现上。我昨天整个大半天都还挺高兴的,真心诚意地待在某一家,老老实实地,一声不吭,然后我就听说了,原来这里有个庆典。‘这说到底就是一种自私’,我当时想,‘你只乐意跟那些你得要维持他们和睦的客人在一起,怎么就不曾试着邀请一下,那些本身就会保持甚至爱惜这种和睦的朋友们呐?’说到做到!于是我就来了,像我打算的那样。”
  “昨天的场面太大了,您或许会觉得太过热闹,今天的聚会才是小圈子里的,”夏洛特说。“您会看到伯爵和男爵夫人,他们肯定跟您也特别合拍。”
  家里的四个人此刻正将这个虽举止怪异但颇受欢迎的人团团围住,而他却带着一种不快,手脚麻利地从包围圈中挤出来,并立即寻找起他的帽子和马鞭来:“还真是总有灾星从我头上飘过,让我不得不安静、规矩起来!但我又为什么要违背自己的天性呢!我本不该来,现在又要被赶走。因为我才不愿意跟他们俩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呢;而且你们也得注意了:他们只会带来霉运哒!这两个家伙的作风就像是发酵的面团,到处播种,到处传染。”
  人们试着劝他平静下来,却没有奏效。“谁要是让我觉得对婚姻关系发起了攻击,”他大喊大叫着,“谁要是用言语,甚至用行动破坏了这一伦理社会的基础,就算是惹到我了。当然了,要是这人不归我管,那就跟我丁点关系都没有。婚姻是一切文化的开端与顶点。它使得生性粗野的人群变得温和,而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们,则找不到比婚姻更好的方式来证明他们的宽和了。婚姻关系不能解除,因为它会带来无数的好运,与此相比,那些细枝末节上的不顺根本算不得什么。而且,什么才能叫作不顺呢?那不过是缺乏足够的耐心,这样的情况时不时就会出现,而人们就一直延续着把它称为不顺罢了。让这样的时刻就那么过去吧,人们才会发现,一段长期存在的关系继续存在着,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分手则根本没有充分的理由。人类的境况中已经充满了如此之多的痛苦与欢乐,因此一对夫妇彼此应给予对方什么,谁能算得清。这是一种永无止境的亏欠,只能用永恒来弥补。不舒服的时刻肯定偶尔会有,我也完全相信,但这也是对的。难道我们不是心里明知这样还结的婚吗:我们通常会选择分手,那是因为,比起要我们干脆变成一个男人或女人来说,这样做还算好一点?”
  他越说越起劲,要不是车夫的号声宣告了两位贵客的到来,他可能还会把长篇大论接下去。两个人的马车像事先测量好的一样,几乎同时抵达宫中庭园。当他们迎面向城堡的主人走来之时,米特勒则躲了起来,他让下人把马匹牵到客栈那边,然后就闷闷不乐地骑马离开了。

第十章


  两位客人在受到欢迎之后,被引到了里面。他们表示,非常高兴能再次踏入这座房子,这些屋子,从前他们数度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却也有好一阵子没再看见它们了。他们的到来也使几位朋友感到十分愉快。伯爵和男爵夫人都算得上是那种人到中年反而比在青年时代更受人追捧的最高贵优雅的人物之一。因为如果说,他们人生中第一次全盛时期的某些东西也已经消逝殆尽了的话,那么,他们反倒因现在的这段情感而焕发出一种决定性的自信。连这对情人本身也觉得自己现在正处于最舒服的状态。他们接受和处理人生的自然态度,他们的开朗和表面上的无拘无束,都无不在宣告着这一点。而一种更为高尚的正派正全面地发挥着规范的作用,人们在此中却丝毫察觉不到被强迫的意味。
  眼下正聚在一起的人群也感受到了这种作用。这一对从外面直接进来的人物,单从衣着、配饰和一切跟他们有关的周边物品上就可以看出来,跟我们这几位朋友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对比,后几位身处的是一种乡村、居家而又激情澎湃的状态。但这种对比却也马上消失了,因为他们开始了对往昔的回忆和对彼此现状的关切,二者穿插在一起,踊跃而生动的对话迅速地将所有人团结在了一起。
  但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多久,他们就已经分头行动了。女人们回到她们的厢房,一边说着私房话,一边开始打量彼此身上衣裙、帽子等这一类穿着的最新式样与剪裁,这些就足够她们兴致勃勃的了。而男人们则开始忙着围在新式的旅行马车周围,观察着被展示的马匹,甚至已经开始了议价和交换。
  直到就餐时间,大家才又重聚到一起。众人都换了另一套衣装,而在这一点上,新来的这一对儿同样展现出了他们的优越之处。他们的所有穿戴都是新潮的,同样也是大家都没见过的,但在他们的身上,看起来就是那么家常与妥帖。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话气氛十分热烈而活跃,仿佛对这几个人来说,此刻一切都那么有趣,一切也都不再有趣了。他们说法语,这样周围服侍着的仆人们就不会听取他们讲话的内容,并且故意地出于开心,信口胡扯些或高雅或庸常的事件。而整场闲聊在某一点上停留的时间明显要比其他话题长些,那就是当夏洛特打听起年青时代的一位女友时,尤其是当她听说这位女友最近应该刚刚离婚,这消息多少令她有些震惊。
  “这本不是什么高兴的事儿,”夏洛特说,“当人们觉得自己远在他乡的朋友失去了踪影,而令人喜爱的女友有人照料。而转眼之间,却又听到,她的命运出现了波折,得重新踏上未知的旅程。”
  “本来,我的好人,”伯爵回答她,“我们要是会为这样的事儿感到吃惊,那也是我们自己的错。我们总是乐意把世间的事物,尤其是婚姻关系设想成恒久不变的,而对于后者来说,是那些一再在我们面前重复上演的喜剧诱导着我们,把事情想象成这个样子,但那其实与世界的真实运转并不总是保持一致。在喜剧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愿望一再被推迟,而经历了许多幕曲折与阻碍之后终于得以实现,这个最终的目标就是婚姻,然而就在它实现的那一刻,大幕落下,瞬间的满足感在我们的心中久久回荡。但在现实世界里,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接下来经常有情节继续在上演,而当大幕再度揭开的时候,人们或许已经不想再看到或听到有关这事儿的任何后续发展了。”
  “但也不一定就这么糟,”夏洛特微笑着说,“因为人们会看到,那些从这个台上暂时谢幕的人物,又以另外的形象重返舞台了呢。”
  “这一点倒是没什么好反驳的,”伯爵说。“人们很有可能扮演起了新的角色,而如果观众能对这世界有所认识,那这当然喜闻乐见;而在婚姻中,这种起决定作用的、恒久的留存也是关键所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充满了变动、并不总是好运连连的世界。一个咱们的朋友,最喜欢为新法规出谋划策,他宣称:一段婚姻最长不应该超过五年。这是一个在他看来美好且神圣的奇数,而且这样长度的一个时间段,也足够两个人相识、孕育几个子女,然后分道扬镳,最终再握手言欢了——这才是最美好的部分。他习惯于呐喊:‘要是最初的日子能够飞逝而去该多幸福啊!至少有那么两三年幸福地度过,然后就是一方希望这段关系继续下去,而且离别的日子越是临近,这一方心里对这关系越是抱有美好的期待。而那冷漠的、在这关系中感到不满的一方,也会因为对方的举止而感到宽慰,甚至感到被吸引。人们或许就会忘了,曾经如何在愉快的聚会中忘却了时间的存在,也忘记了时间是如何飞驰而逝,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自己是在已经过了约定的期限后才发觉,这关系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然默默地被延长了呢。
  即使这话听起来颇有艺术感且有趣,即使夏洛特也体会到了,在这玩笑背后人们大可做一番道德意义上的阐释,但这样的一番言论还是引起了她的不悦,这更是为了奥蒂利的缘故。她相当清楚,当人们过于轻松地谈论起一种本该受到惩罚或者至少受到某种程度的惩戒的状况,却在话里话外把它描述成了一项平常、人人皆可为、甚至值得褒奖的行径时,没什么会比这更具危险性了。这其中当然包括一切跟婚姻关系有关的话题。因此,她试图以她擅长的方式引开话题的焦点,但却没能实现。尤其让她感到遗憾的是,奥蒂利此时的姿态竟然像是完全没有要起身离场的意思。这个安静且精神集中的姑娘,不时用眼神和眨眼来跟内廷管家交流着,因此就算有那么几个新来的手脚不太伶俐的下人踉踉跄跄,也并没有妨碍到相当和谐的整体气氛。
  然后,伯爵便顺着这个话题继续直抒胸臆,完全没有领会到夏洛特偏题的用意。他的讲话未免有些冗长,这在他身上并不常见,那是因为这个话题正好说中了他的心事。无法顺利地跟自己的发妻解除婚姻关系,使得他对一切跟缔结婚约有关的事儿都耿耿于怀,但后者恰恰也是他梦想着能跟男爵夫人达成的愿望。
  “那个朋友,”他接着说道,“还提出了另外一个法律建议:只有当双方或者至少有一方已经结过三次以上的婚,在这之后缔结的婚约才能被宣布不可解除。因为要是真有这样一个人的话,那这事实已经坚定地表明了他的心迹,那就是,婚姻对他来说的确不可或缺。当然,他此前的经历同时也说明了,他本身的某些人格特质是比那些败坏的道德品质更容易导致婚姻破裂的。因此,人们需要互相打听;对无论是结了婚的人,还是没结婚的人,都要加小心,因为谁也没法预见,真实情况会如何发展。”
  “这肯定会使小圈子里的人兴趣倍增,”爱德华说,“因为实际上像现在,当我们结了婚之后,就没人再过问我们的长处或缺点了。”
  “要是真有这么一项规定的话,”男爵夫人微笑着插嘴道,“那咱们可爱的主人家就已经幸福地跨越了两个阶段,可以为第三阶段做准备啦。”
  “那对他们可不是坏事,”伯爵说,“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神说了算,要不然就又得劳驾极不情愿做这方面工作的教会监理会啦。”
  “咱们还是让逝者安息吧,”夏洛特带着半严肃的眼神回答他的话。
  “为什么”?伯爵接着说道,“这样的话人们还会带着尊敬怀念他们呢。他们留下了那么多的善德,因此而高兴上几年已经算是够谦逊的了。”
  “只是如果,”男爵夫人带着一声被压抑的叹息说道,“这些事例中的人们没有必须为此牺牲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好了!”
  “太对了,”伯爵回答她,“要是世上连这样一个被期待看到的结果都无法实现,那也未免太过让人绝望了。孩童们许过诺言不去遵守,而大人们偶一为之,世界却背信于他们。”
  夏洛特高兴地看到,话锋已经转向了别处,因此开朗地接着他的话说:“现在!无论怎样咱们得马上习惯起来,一点点地、一部分一部分地享受善德!”
  “当然了,”伯爵对她这话的回答是,“您二位可谓是享受了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当我回顾往昔的岁月时,都不免想到,您和爱德华在整个宫廷中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咱们说的,既不是那闪耀着光芒的年月,也不是那艳惊全场的形象。当你们俩翩翩共舞的时候,身上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你们当时是多么彼此倾心,以至于眼里竟只有对方的印象。”
  “因为有那么一些已经发生了改变,”夏洛特说,“所以还是让我们带着谦逊来听听这些好话吧。”
  “但我其实常常私下责备爱德华,”伯爵说,“觉得他不够坚定。因为到最后,他那了不起的父母肯定会妥协让步,而你们的结合要是因此能提前个十年,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同意他的做法,”男爵夫人此时插进话来。“夏洛特在这事儿上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她也不是没有旁的心思,即使她那时候已经打心底里爱着爱德华,也暗暗地决定与他共度余生,我也不是没见识过,她是怎样时不时折磨他的。所以大家才会逼迫他做出那么不幸的决定,那就是远行,离开这里,把她戒掉。”
  爱德华冲男爵夫人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感谢她为他说话。
  “但我也要补充一点,”她接着说道,“好为夏洛特开脱。那时追求夏洛特的那个男人,已经因为长时间以来对她的倾心脱颖而出了,并且不得不说,如果人们更进一步认识他的话,就会发现,他确实比其他向夏洛特表白的男子更加值得青睐一些。
  “亲爱的朋友,”伯爵有些激动地说,“咱们承认吧,他在您看来也并非无动于衷,而夏洛特害怕您甚于害怕任何其他人呢。我在女人们身上发现了非常美好的一点,那就是她们竟然能对一名男子保持如此长时间的倾心,无论怎样的分离都不能扰乱或抵消她们的情感。”
  “这种宝贵的品质或许男人们拥有的更多呢,”男爵夫人回答他,“至少在您身上,我亲爱的伯爵,我就有所察觉,没人对您有更大的权力,除了您从前曾倾心过的女子。因此我也看到了,您在为这种品德说话的时候,似乎比您目前的女友还要卖力,感觉像是要达成某种作用似的。”
  “这样的指责嘛,还是可以忍受的,”伯爵回答她,“只是关于夏洛特的第一任丈夫,我实在不能容忍他,是因为他竟然拆散了那么完美的一对儿,实打实是前世注定的一对儿,他们俩一旦结合在一起,就既不用担惊受怕地度过那五年,也不用再奔着这第二次或第三次婚姻了。”
  “我们想要试着,”夏洛特说,“将我们错过的一切,尽量重新追补回来。”
  “那你们可要抓紧了,”伯爵说。“你们的初次婚姻”,他语气有些强烈地继续说道,“原本的确可能是最遭人痛恨的那种形式,很可惜的是,这样的婚姻本身就有——原谅我用一个更加生动的词汇来表达——愚蠢的一面。它败坏了人与人之间最温柔的关系,却只是为了追求一种笨拙的稳定感,这种稳定感至少还能带来那么一点点好处。一切都仿佛本该如此的样子,人和人结合在一起,好像就是为了跟别人走上相同的路一样。”
  就在这一瞬间,夏洛特希望能一次性地结束掉这番谈话,于是用了一个大胆的说法;她成功了。闲聊的内容变得更加宽泛,两对夫妇和上尉也都能参与其中了,就连奥蒂利也顺着某些话头发表了自己的想法。大家还一起愉快地享受了饭后甜点,摆在极具装饰性的水果篮中的各式水果,和被插在富丽堂皇的花器中、色彩绚烂、造型同样出色的各式花卉,都为此做出了绝佳的装点。
  他们还谈到了在建的新工程,大家决定用过餐后一同去参观一番。奥蒂利以家政事务为由先行告退了;但其实,她是坐下来进行抄写去了。伯爵饶有兴致地倾听上尉讲话,随后夏洛特也加入了进来。当他们攀登到高处的山丘,上尉兴致勃勃地匆忙去取来他的规划图时,伯爵对夏洛特说:“我简直太喜欢这个人了。他懂得那么多系统化的知识。而且他做起事来,看上去也十分认真且有逻辑性。他在这里所做的贡献,将在更高层次的范围内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夏洛特听了对上尉的赞美之词,心中暗暗觉得十分受用。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以平静而清楚的态度肯定了上述的话。但当她听了伯爵接下来的话,还是吃了一惊:“我知道一个职位,对这人来说再适合不过了。而且通过这次推荐,因为我给他带来了好运,我还能结交这个高尚的朋友,更是皆大欢喜。”
  这不啻落在夏洛特头上的一声晴天霹雳。伯爵对此毫无察觉;因为习惯了随时随地压抑自己情感的女人们,即使在最异常的状况下也能维持某种表面的克制与冷静。但她却再也听不进去伯爵接下来所说的任何话:“要是我对什么事下定决心,那么这事儿在我这儿实现起来可是迅速呢。我都已经在脑子里组织好要写的信的内容了,而且强烈的念头促使我赶快把它写下来。您来帮我找一个骑马送信的使者,这样我在今晚之前就能把信发出去了。”
  夏洛特的内心已经四五分裂了。出于对这些建议以及对自己的震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伯爵还在高高兴兴地继续说着,大谈特谈他关于上尉的计划,这些安排的优点在夏洛特眼里看来甚至有些好得过分了。也该是上尉的事业有所上升、在伯爵面前大展才华的时候了。但就如同在用另外一双眼睛一样,夏洛特看着这位朋友,这位她如此一来将要失去的朋友!她急迫地想要将自己隐藏起来,因此转身离开,匆匆下山向小屋走去。刚走到半路,眼泪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此时,她蜷缩在那小小驻留之处的狭窄空间里,听凭那样一种痛苦、一种激情、一种绝望的摆布,而这些情感的可能性,在她心里,不久以前还仅仅是最轻微的预感而已。
  另一面,爱德华陪着男爵夫人走到了池塘边。这位乐学好知、充满智慧的女性没用多久就在一番颇有试探性的谈话中察觉出,爱德华对奥蒂利的赞美远远超出了应有的范围。她随后以极其自然的方式渐渐地卸下了他的心防,至此她便可以毫不怀疑地认定,这里正有种激情,并非还在酝酿之中,而是已然喷薄而出。
  结了婚的女人,就算她们彼此之间毫无好感,但也会默默地相互结成一种联盟,共同将尤其是年轻的姑娘视作敌对的一方。这种喜好的后果因为她那善于交际的精神头儿立马就显现了出来。此外,她今天一早就跟夏洛特谈起了奥蒂利的话题,尤其是关于她待在乡下这件事。她认为,特别是出于这孩子的那股安静劲儿,继续把她留在这里不甚妥当,并且建议,把她送到城里的一位女友身边。后者如今全身心地专注于抚养她的独生女,并正在积极寻找一位玩伴。奥蒂利可以跟着她的女儿再去上一所学校,并共同享彼此间一切的好处。对此,夏洛特打算好好考虑一下。
  但现在,在看穿了爱德华的情感之后,男爵夫人更加觉得这个计划势在必行了。而为了尽快地将此付诸实践,她反而愈发地恭维起爱德华的各个愿望来。因为没人能比这个女人拥有更强的自控力了。而这种在异常状况中的自控使得我们渐渐习惯,即使面对平常的情况,也会用伪装去处理它。因为我们在经过训练之后,对自我已经具备了绝对的掌控力,那么也就难免会倾向于将这种控制欲扩散到其他人身上。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表面上获得的那些,去填补我们内心缺乏的那些,达到一种以得偿失的效果。
  与这样一种思维观念紧密相连的还有一种隐秘的心理状态,那就是对于他人的盲点和导致他人坠入陷阱的疏忽感到幸灾乐祸。我们不仅得意于眼下的成功,更期待着在未来,惊喜于他们的出错与丢脸。在这方面,男爵夫人可谓恶毒得很,她邀请爱德华来采摘她与夏洛特培育的果实,并且在爱德华问道他俩能不能把奥蒂利也带上的时候,给出了一种足够暧昧的回答,使他可以从他乐意的角度尽情地进行阐释。
  爱德华已经开始带着狂喜,讲起那片神圣的土地,那宽广的河流,那些山丘、石崖和葡萄种植园,还有那些古老的城堡,讲起在水道中畅游,讲起采摘葡萄并将其榨汁时的欢呼声之类,等等。在讲述这些的时候,他已然心无邪念地将自己的喜悦提前表露无遗,尤其是在想到,同样的场景会给奥蒂利那生机勃勃的性格留下怎样的印象时,兴奋的心情更是溢于言表。就在这时,他们看到奥蒂利走了过来,男爵夫人飞快地对爱德华说,他应该对这次计划中的秋季之旅只字不提;因为提前许久就有所期待的,通常最后都没有实现。爱德华答应了她,却催促着她赶紧加快脚步朝奥蒂利走去,甚至最后几乎是推推搡搡地向着那可爱的孩子迈了好几步。他的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洋溢着一种由衷的快乐。他在她的手背印上一吻,并把一捧野花塞到她手中,那是他沿路采来并扎成一束的。看到这一幕的男爵夫人心中几乎刹那间感到了愤怒。因为正如同她们不允许这样的情感孕育出任何逾矩的行为一样,她们也绝不会让这些新手姑娘们尝到在这样的关系里那些美妙宜人的感受。
  当所有人坐在一起准备享用晚餐的时候,团体里的气氛完全换了一个样子。伯爵已经在餐前就写好了信件并让信使送了出去,此时正在与上尉聊天,他用体贴且谨慎的态度小心打探着对方的一切,借以将他在今晚就拉到自己这边来。而这样一来就使得坐在伯爵右手边的男爵夫人未免有些落单,同样的还有爱德华。他先是觉得口渴,然后就激动得一口接一口地喝起酒来,并且异常活泼地把奥蒂利拉到自己身边聊着天。而跟他相似的则是在另一侧、坐在上尉旁边的夏洛特,对她来说,此刻也很难甚至根本无法掩饰内心正发生的起伏波动。
  而男爵夫人则由此拥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观察一切。她先是注意到了夏洛特的不自在,并且由于之前对爱德华与奥蒂利之间关系的了解,她因此深信,连夏洛特也对她丈夫的举止有所担忧与不快。她因而细细考虑起来,如今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达到她所策划的目的。
  而在晚餐过后,这个小圈子也发生了分裂。伯爵还想进一步地探究上尉这个人,因此他需要运用各种不同的表达方法来打听,这个平静、毫不急躁而且言行非常简洁的男人到底想要什么。他们俩一同在大厅的一端走来走去,而爱德华则借着酒意,心怀期待地与奥蒂利在一扇窗边开着玩笑。夏洛特和男爵夫人却在大厅的另一端,肩并肩地走过来走过去。她们俩的沉默和无所事事的四处乱走,在其他人那里最终还是觉得有些碍眼。因此女人们回到了自己的厢房,而男士们回到另一翼的房间,于是,这一天貌似就这样结束了。

第十八章


  咱们已经认识了的那位神奇的实干家,米特勒得知了有关爆发在他朋友中间这桩不幸的消息,即使这里没他什么事儿,他依旧想要在这次事件中,一来证明他对他们的友情,二来发挥他的聪明伶俐,他有这样的想法,一点都不让人吃惊。但他认为,还是有必要先观望一阵;因为他太清楚不过了,当发生了道德上的混乱时,给受过教育的人帮忙可比给没念过什么书的人出主意难多了。因此他给了他们一段时间,自己静一静;最后,他终于还是受不了了,急匆匆地寻找起爱德华,而其实他早就开始追踪他的行迹了。
  跟随着爱德华的脚步,米特勒来到了一片风景宜人的峡谷,在一大片透着诱人的绿意、上面栽满了树木的原野之中,时而蜿蜒、时而潺潺的,是一条常年奔涌的小溪。在平缓的山坡上,肥沃的土地和长势喜人的各种果树绵延不绝。一个个村落零星地分布着,整体构成了一幅静谧的画卷,其中的每个角落,都既是入画的最佳素材,更是过日子的完美处所。
  最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座保持完好的房前建筑,连接着一栋简洁淳朴的房屋,四周花园环绕。他猜测,这里就是爱德华眼下逗留的地方,他确信无疑。
  关于这个如今孤身一人的朋友,我们能说的只有:他在一片寂静之中彻底地感受着自己的澎湃激情,并且同时思考出了若干计划,又离一些希望更近了一步。他无法否认,自己期待在这里见到奥蒂利,他盼望着自己能够将奥蒂利带到这里、吸引到这里,还有那些允许发生的、不允许发生的,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去想的。然后,他的想象力就开始在一切可能性中飘荡。如果在这里,他没法拥有她,没法合法地拥有,那么,他情愿为了她奉献出自己财产的所有权。她应该在这里静静地、不依赖他人地生活,她应该要幸福,然后,一丝近乎自虐的想象将他带到了更远的地方,或许,那幸福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就这样,他的日子在摆荡于希望与痛苦之间、泪水与明朗之间以及计划、准备与绝望之间,悄然流逝。看到米特勒,他并没有感到惊讶。他甚至早就期待着他的到来,因此可以说他的内心中有一半是欢迎米特勒的。他相信,是夏洛特派他来的,因此,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为那些将要出口的所有的道歉、迟疑以及在这之外更加具有意义的建议;可他此时此刻,只想听到关于奥蒂利的消息。于是,米特勒在他眼里,有如天上派下来的使者一般可爱。
  因此,当爱德华得知米特勒是出于自身的动机而来之后,马上感到闷闷不快,兴致一下子低落了。他关上心门,谈话从一开始就进行不下去了。但米特勒非常懂得一颗因爱而悸动不已的心,是多么迫切地渴望将自己内心的活动表达出来,尤其是倾吐给自己的朋友,因此,你来我往的三言两语之后,他这一回跳出了自己的角色,没有再扮演一名熟人间的调停者。
  而当他就此以一种友好的方式,对爱德华现今孤僻的生活方式提出批评时,爱德华回答他道:“呵,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比这更舒适地度过我的时光!我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她,她分分秒秒都在我的身边。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想象,她在哪里,去了哪里,停留在哪里,在哪里休憩,在这儿的这一点好处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她就在我的眼前,做着手头的事情、处理各种问题,就跟以往一样,她依旧创造着、规划着,而创造的、规划的都是些最能抚慰我心灵的事情。但这样的时刻并没法长留;因为离开了她,我怎能幸福快乐!于是这时,我的想象就派上了用场,我想象着奥蒂利可能会做的事,把这些画面用想象搬到自己的身边。我以她的名义撰写甜蜜而亲昵的信件给自己,然后我再回信给她,并将这些信纸都收藏起来。我曾做出过承诺,不再向她走近一步,我会恪守诺言。但又是什么束缚住了她,使她并没有来找我呢?难道夏洛特残忍地要求她也做出承诺,发誓不给我写信,不让我得到来自她的消息吗?这是很自然的,是很有可能的,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这太不像话、太令人难以承受了。要是她爱我,像我所相信的、像我所知道的那样,她为什么不下定决心,为什么不敢逃离那里,投身到我的怀抱之中来?她应该要这样的,我有时会这样想,她本可以这样的。前厅一旦有点儿什么动静,我都会朝门口望去。走进来的应该是她!我这样想,这样希望。哎!既然有可能的已经不再可能了,那么就由我自己来把不可能想象成可能。夜晚的时候,我会醒来,点一盏灯向着卧室里不明的身影照去,那应该是她的身影,她的精神。一种仿佛是她的预感飘过来、走到近前,一把抓住了我,就那么一刹那,我似乎得到了某种保证,她是想着我的,她是我的。
  剩下唯一的乐趣陪伴着我。当她就近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从未梦到过她;可如今,虽然身处两地,我们却能够在梦中团聚,而且次数出奇的多:自从我在这个地方,邻居中认识了其他可爱的人物之后,她的身影才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好像要对我说:‘你就四处看看吧!你发现不了比我更美更可爱的人了!’就这样,她的影像融入了我的每一个梦。所有我曾和她一同经历过的,都在梦中穿插与重叠。没过多久,我们开始用文字交流;那是她的手,这是我的,那是她的名字,而这儿是我的;两者同时消散,而后又彼此交缠。而出自想象力的这种令人幸福快乐的把戏,也并非没有苦痛掺杂于其中。有时,她会做一些事,冒犯了我对她所持有的那纯洁念头,这会难以形容地将我激怒,唯有这时我才察觉到,自己竟是多么爱她。有时,她一反常态地招惹我,也会给我带来烦恼;但马上她就会变一个样子,她那美丽的、浑圆的、天使般的面庞渐渐拉长: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我仍会感到痛苦、失望及受到了伤害。
  你别笑,米特勒,或者你笑吧!这种方式的亲密并没有让我感到可耻,或者你想要把它称作傻瓜一样的猛烈的情感也一样。不,我至此还从未爱过;直到现在,我才懂得,那是什么。在这之前所有出现在我生命中的,都只是前奏,只是等待,只是打发日子,只是消磨时光,直到我认识了她,直到我爱上了她,直到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爱上了她。人们没当着我的面,但很可能在背后这样指责过我:我工作起来马马虎虎,在大多数事情上都差劲无能。或许是这样的;但那只是因为,我还没有找到能让我展现巨匠风采的地方。可我倒是想看看,谁能在爱的天分上胜过我。
  虽然这是一种充满悲伤、痛苦与泪水的天分;但我觉得它对我来说是那样自然,那样属于我这个人,因此让我放弃它,或许会非常困难。”
  倾吐了这些激动而发自内心的话语,爱德华也许轻松了一些;但这也一下子让他亲眼看清了自己这种异常的状态中的每个细节,看清了自己正被一种令人痛苦的情感冲突控制着,他于是泣不成声,内心因告白变得更加的脆弱,并且因此涌出了更多泪水。
  米特勒看到爱德华出于炽热的爱而爆发出痛苦的泪水,这似乎离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相去甚远,因此更加掩藏不住自己办事迅疾的天性和不给人情面的理智,坦率且有些粗野地表达了他的不赞同。爱德华——他这样认为——应该更加成熟一些,得考虑考虑怎样做才不使他的男性尊严蒙羞。他不该忘记,正是那些在危机中保持了镇静,用沉着与正派承受苦痛的人,才能得到人们最高的褒奖,人们因此才会高度地评价他、尊敬他并把他树为典范。
  可爱德华一方面因为激动、一方面因为充满了羞愤难当的情绪,很难不把这些话当作空洞且一无所用的。“幸福且过得舒服的人总是说起来好听”,爱德华猛地发声,“但要是他能认识到,他对那正在受苦的人来说多么难以忍受,他一定会为此感到惭愧的。应该要有无尽的耐心,静静地享受舒适的人是不会承认那种无尽的苦痛的。但就是有这样的事例,是的,就存在着!任何一种安慰都显得卑鄙,只有绝望才是义务之举的地方。一个懂得描绘英雄的高贵的希腊人,是绝不会拒不接受他的人物因痛苦的欲望而流下泪水的。就连俗语里也有这样的说法:‘泪水丰富的男人是善良的。’那些心也枯萎、眼也干涸的人,都离开我!我诅咒那些自己幸福却只把别人的不幸当热闹来看的人。在身体与心灵都陷入困境的残酷局面之中,他的举止应当依旧高尚,这才会为他赢得掌声,这样就算与世长辞,人们也会为他鼓掌,就如同面前有一位规矩正直的角斗士倒下一般。亲爱的米特勒,谢谢您来看我。您要是能在这几座花园里、在这附近好好看看,就更好不过了。我们会再见面的。我试着再冷静一些,再更像您一点儿。”
  米特勒在谈话中断且自己没法轻易把它重新衔接起来的时候,宁愿做出让步。对爱德华来说,把这谈话进行下去,但想方设法把它引到自己的目的上去,也不失为一种恰当的方式。
  “当然,”爱德华说,“想来想去、谈来谈去,什么忙都帮不上;但在这谈话之中,我才看清了自己,我才坚定地感觉到自己下定这种决心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在眼前,我看到了自己现在的生活,和未来的生活;我只需要在困苦与享乐之中做出选择。您发挥一下作用吧,米特勒,促成我们离婚,这已成为了必然,事实上也已发生;您帮我争取到夏洛特的同意吧!我不想再详细说明,我为什么会相信这准许您肯定能拿到。您去吧,亲爱的,带给我们所有人平静,让我们得到幸福!”
  米特勒停顿了一下。爱德华接着说下去:“我的命运和奥蒂利不能分开,我们俩也不会就此毁灭。您看这只玻璃杯!我们俩名字的形状被刻在上面。一个兴高采烈欢呼着的人把它抛到了空中;按理来说没人能再用它喝酒了,它将在坚硬的地面上摔成碎片;但是,它被接住了。我花大价钱把它重新买了回来,现在每天都用它来喝酒,这样我每天都会坚信,这一切关系都是坚不可摧的,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噢,我瞧瞧,”米特勒喊道,“这可让我对我的朋友太没有耐心了!现在竟然跟我谈到了迷信,这可是我认为人类能遭遇的最有害的东西了,因此对它,我始终充满了憎恨。我们玩着预言和梦境,并通过这个来使我们的日常生活变得有意义。但要是现在生活本身的意义已经足够重大,周围的一切都在动荡与咆哮,那么这些鬼神只会让这风暴变得更加可怕。”
  “您给生活在这种不确定性中,”爱德华喊道,“在希望与恐惧之间摇摆的饥渴的心灵留一颗类似的引路的星吧,当他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至少能向它望去。”
  “我或许非常乐意,”米特勒回答他,“哪怕在这当中看出那么一点因果关联的话。可是,我更常发现的却是:没人注意到那些具有警告性的预兆,全部注意力都只被放在那些有安慰性质、有许诺性质的情形上面了。并且,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中,那信仰才会被激活。”
  米特勒此刻发现,自己甚至在被引向那些黑暗的宗教,并且,他在那里面逗留的时间越长,就会感到越不舒服。因此,他格外顺从地接受了爱德华急切的请求,去找夏洛特。如若不然,在这一刻,难道他还想违背爱德华的意志不成?争取时间,研究一下女士们那边是什么情况,这就是他自己在思考一番后得出的唯一答案。
  他匆忙地赶去夏洛特那里,发现她一如既往地冷静与开朗。首先,她很乐意向他讲述发生了什么;因为要是从爱德华的嘴里说出来,效果会有所减弱。他从自己这一方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着,但还是无法令自己说出离婚这两个字来,哪怕是顺嘴溜出来都不行。而他感到无比地奇异与吃惊,跟他的考虑相比,甚至还有些高兴,当他听到夏洛特在这一系列令人不快的事发生之后,最终说道:“我必须相信,我必须希望,一切都会重回原状,爱德华会重新来到我的近前。虽说很可能会是别的样子,但至少您会发现我始终抱持着美好的愿望。”
  “我理解对了您的意思吗?”米特勒插嘴说道。“完完全全,”夏洛特回答他。“这消息对我来说,简直是千百遍祈祷才得来的!”他喊道,双手合十。“我知道这种论断对一个男人的性情会产生多么强大的力量!我看到过多少桩婚姻,都是这样得以加速、加固乃至重新缔结的!这样一个美好的愿望胜过千言万语,这真的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希望。但是,”他继续说道,“要说到跟我有关,那么可以说,我有一切理由感到郁闷不快。在这件事中,我的自恋完全没有得到满足。在你们俩这儿,我的作为不足以赚得任何感谢。我感觉就像是个医生,我的朋友,看在上帝的份上,实施在穷人身上的所有能够奏效的治疗方案,却难以医治好一个能付出大价钱的富者。万幸的是,这件事自己迎刃而解了,要不然我的所有努力、我的游说可就颗粒无收了。”
  夏洛特此时要求他把这消息带给爱德华,并给他捎去一封她所写的信,再看看,还有什么能做的,有什么能够建立起来的。但他本不想答应她的请求。“一切都已经做过了”,他喊道。“您写吧!我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使者。我可得把脚步挪向更需要我的地方。下次我再拜访,就该是为献上祝福而来了;为了参加洗礼。”
  夏洛特这次,像往常的许多次那样,对他有些不满。他办什么事儿都迫不及待的性格确实促成了很多美事,但有时候过于火急火燎,也是他把好些事儿办砸的主要过错。没有人能比他更离不开那些瞬间闪过的念头了。
  夏洛特的使者到了爱德华那里,受到了他几乎吓一跳的迎接。那封信既可以意味着事情的成功,同样可以宣告他想法的落空。他迟疑了很长时间不敢拆开它,而当他读到那张纸上所写的内容时,他惊愕得仿佛变成了石像一样,站在那里,尤其是当读到下面这段作为结束语的段落:
  “你回想一下那个夜晚的时光,你如同一个陷入爱河的人,惊险刺激地拜访了你的妻子,将她无可抵挡地拉向自己,将她有如一位情人、一位新娘一般紧紧箍在臂弯。而在这不寻常的意外之中,上天给了我们一个额外的恩赐,让我们带着崇敬的心去对待它吧,它将是我们关系的一个全新的纽带,尤其是在我们的幸福生活正面临分崩离析、消失不见的危急时刻。”
  从这一刻开始,爱德华的心灵经历了怎样的一切,都非常难以描述。在这一团乱中,最先涌现出的,是他过去曾用来打发时间、填满自己生活空间的那些旧有的习惯与倾向。狩猎与战争对于这位贵族来说始终是一个这样的选择。爱德华渴求来自外界的危险,以期在内心寻得某种平衡。他渴求毁灭,因为生存对他来说已近乎难以承受;甚至在他看来,即便是想想自己即将不在人世,并且由此能让他的爱人、朋友获得幸福,这样的念头都是一种安慰。没人能给他的意志设置障碍,因为他将自己的决心藏匿起来。他一丝不苟地拟好了遗嘱;当他想到能够把财产全部留给奥蒂利继承的时候,心中感到了一丝甜蜜。而夏洛特、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上尉以及所有的仆人,他都一一有所交代。再次爆发的战争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计划。他年轻的时候在军营里做事就总是半吊子,给他带去了不少麻烦,并因此离开了那个军职。如今,他感到能跟一位统帅共同踏上征程,是极好的事情,尤其是他可以因此告诉自己:在他的统领之下,死亡是可能的,而胜利是一定的。
  奥蒂利,当她也得知了夏洛特的秘密之后,同爱德华一样、甚至比他更为震惊,她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再也没有任何话想说了。她没法抱任何希望,也不可能有任何期待。她的日记却可以让我们得以一瞥她的内心,因此我们考虑摘取其中一部分公布出来。


第二部


第一章


  在平常的生活中,我们总会遇到诗人们经常推崇的那种被称作“史诗”的小窍门,也就是说,当主人公离开、隐匿起来或沉浸于无所事事时,马上就会出现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在此之前,他在我们的关注范围内完全没有占据任何地位,但通过彰显自己的全部才能,他同样赢得了我们感同身受的关注,甚至做出了值得我们赞扬及嘉奖的表现。
  在上尉与爱德华相继离开后,那个建筑师立即就成了这样一号人物,他的角色日渐重要起来,那些事务的安排与实施都得依靠他一个人,他也在这之中证明了自己的细心、明智与能干。同时他还懂得如何以某种方式支持女士们,并在那些寂静而无聊的时刻为她们解闷。单从外表上看,他就属于那种会吸引人并唤起人好感的类型。一个货真价实的年轻人,体格健美,身形苗条,稍显颀长,谦和而不怯懦,他并不认生,却也不和人过分近乎。对于任何需要花心思和工夫的事,他总是乐呵呵地接手过来,并且正因为这种极其轻松开放的态度,很快他便对如何维持整个家庭的运转了如指掌。同时,他所散播出的积极影响也随处可见。有外人来的时候,人们通常让他去接待,他也很清楚,如有不速之客来访,要么就干脆闭门不见,要么至少帮助女士们做好起码的准备,以免给她们造成任何不便。
  其中有一天,一位年轻法学家的来访让他费了不少心思。邻近的一位贵族派他来商谈一件事情,这事儿本身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却触动了夏洛特的内心。我们必须回溯一下这次意外,因为要是没有这次事件的推动,各种事务或许还会长久地停滞不前。
  咱们来回忆一下夏洛特曾计划在教堂墓地实施的改建工程。全部纪念碑都被从原地挪开,移到了院墙和教堂基座所在的地方。其余的空间均被铲平。除了一条通向教堂并且经过教堂最终通向另一侧的小门的宽敞的大路之外,其他所有地方都被栽种上了不同品种的苜蓿草,带来了浓浓的绿意和勃勃的生机。按照某一次安排,从这尽头开始向前应该是为修建新墓穴预留的地方,就连这一块儿也被重新填平,并且同样播下了种子。没人能够否认,当人们在礼拜天或节日上教堂的时候,这样的整体架构会给人带来更加明快且尊贵的感受。尽管那些上了年纪的牧师,一开始因为固守旧有的习俗而对这样的布置并不十分满意,但如今,当他们在古老的菩提树下,就像费莱蒙一样,与他的鲍西斯一同在后门前休憩的时候,眼前取代坑坑洼洼的墓地出现的,是一张绚丽多姿地毯时,他们的心中也只剩下喜悦了。夏洛特通过对这块地方的利用也向牧师们做出了保证,这除了美观之外对他们的财政来说也是大有益处的。
  而唯一没有被顾及的是,有一些社区的居民早前就已经表示过,反对将他们先人安息之地的标识取消,并认为这种做法同时也使他们对故人的怀念遭到了毁灭与忘却;因为在那些保持完好的纪念碑上,虽然标明了谁被安葬在这里,但却没有记载清楚他被安葬在哪里,而许多人号称,“哪里”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附近的一个家族在若干年前就为自己及族人在这个公共墓地选好了安息的处所,并且还为此给教堂赞助了一小笔捐款。如今,这个年轻的法学家正是被派来收回这项捐赠的,并且指明,日后也不会继续任何支付,因为使这笔资金截至目前保持有效的条件,已经被不顾任何意见与异议地单方面撤销了。夏洛特作为这项改建工程的始作俑者,想要亲自与这个年轻人谈谈,他虽然十分活跃,但还没有多嘴到把他自己及他的委托人的理由仔细阐明,因而为这帮人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您看,”他在一段简短的开场白后这样说,那段开场白的意义在于辨明他的这番来访并非无理取闹,“您看,这里最细微、同时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标明他们的族人具体被安放的地方。那些最为贫穷的农民,安葬他们的孩子时,至少会将一个弱不禁风的木头十字架摆在墓前,这对他们来说是某种安慰,他们还会用花环做以装饰,目的就是想要将这怀念维持足够长的时间,只要那伤痛还在,哪怕这样的标识,连同悲哀本身,都会随着时间渐渐消散。条件好一点的人家把这十字架换成了铁制的,将它以某种方式固定并保护起来,这就能维持好几年。但那也会坠落乃至消失,因此富裕的人家别无他选,只好竖起一块石碑,这保证能延续上好几代人的光景,并且还可以被后代翻新与重温。但将我们吸引而来的,并不是这石块,而是那底下包含的、在那旁边长眠于地下的人。这里谈的既不是怀念,也不是人物本身,无关回忆,而是关乎现在。若想拥抱一位所爱的故人,我可能宁愿去一座满是墓地的山丘,而不是来一座纪念碑前,那儿对我来说才更实在而亲近,这石碑原本远远不够;但正是在这样的纪念碑前,本该聚集着他们的伴侣、亲人、朋友,生者也该拥有权利,将那些陌生人与不怀好意者从他们亲爱的亡灵身边推开并赶走。
  因此我认为,我的委托人完全有理由将这笔赠款收回;这还算是轻的,因为这个家庭的成员已经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伤害,人们想不出有任何替代品能弥补这种伤害。如果那稍给人安慰的希望,即有朝一日可以直接安息在他们身旁,是他们能为爱人所带去的唯一殉葬品的话,那么这种甜蜜到令人痛苦的感受,是他们并不应该拥有的。”
  “这件事的意义并不在于,”夏洛特回答他,“人们因此通过一项法律上的交易而得到某种抚慰。我并不后悔自己的这项工程,也乐意为教会遭受的损失给予相应的补偿。只是我必须坦率地向您承认:您的论点并没有使我信服。人人终将平等,至少是在死后,这种纯粹的感觉在我看来,比固执而僵化地延续人格特征、亲密关系及生活状况更能令人欣慰。您对此有什么想说的?”她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那位建筑师。
  “我的看法是,”建筑师回答道,“在这样一件事上,我既不想参与争吵,也不想发挥什么决定性的作用。请您允许我,这样最符合我的艺术与思维方式,简要地表达出我的观点。由于我们既不足够富有也还没生性活泼到那种程度,因此做不到将所爱之人的尸骨装在骨灰坛里拥入怀中。又因为教堂里不可能一次性准备出那么多地方为我们以及我们的家人留待安葬之用,只能把我们带到外面的自然中去,所以,想要将亲人的尸体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宽敞而装潢精美的棺椁中也不可能。既然我们没能幸运地做到以上两样,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赞成您,我仁慈的夫人,所引领的这种方式。要是把社区里的成员全都排成排、一个挨着一个地安放,他们就会长眠在自己亲人的旁边或者是下面;要是大地终将一次性地将我们吸收的话,那我觉得,最自然且纯粹的方式莫过于,人们将那些偶然形成、而后又渐渐一同下坠的小山头不加清理地全部铲平,这样,覆盖着全部人的那层被子,对每个人来说也都会轻松许多。”
  “那么,也不要任何缅怀的标志、不要任何可以配合回忆的东西,一切就这么瞬息即逝了?”夏洛特应着他的话说。
  “绝对不是!”建筑师接着说下去,“人们要放弃的,不是怀念,而仅仅是地方而已。建筑艺术家、雕刻家们十分感兴趣的是,人们对他们以及对他们的艺术、他们的双手有种期待,希望自身的存在能借由它们长久地留存下去;正因如此,我希望看到的是那种被精细设计、妥善完成的纪念碑,不是单个而随意地像被播种一样,而是在某一个地方被一一竖立起来,那个地方能够保证它们的长存。因为就连那些虔诚的信徒和地位尊贵的人物都放弃了将本人安葬于教堂的优先权,那么至少要在那个地方,或者在安葬地周围的华丽厅堂里,竖起纪念的标志、写上纪念的文字。有千百种撰书的形式,也有千百种装饰它们的花样。”
  “要是艺术家们如此富有的话,”夏洛特接着他的话说,“那请您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人们却从未跳出一个小的方底尖顶石碑、一根被支撑起来的石柱和一个骨灰罐这样老套的组合?和您口中称赞的那千百种创新相比,我经常看到的却只是千百次的重复。”
  “也许在我们这儿是这样的情况,”建筑师回答她的话,“但并不是到处如此。而且,创新与恰当的应用常常是同一回事儿。尤其是这样的情形,对有些人来说,将一个严肃的对象打造得活泼起来,但又不会使得原本并非乐事的状况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这是相当有难度的。而且,关于各种各样的纪念碑样式的草图,我收集了一些,有机会的话可以展示给您;但这世上,能为一个人所打造的最美的纪念物,莫过于他自己的肖像。这比任何其他的事物都能够让他人一下子领会,他曾是个怎样的人;它是一篇最好的文章,注解可多可少;只是,这肖像应该在他人生最灿烂的时刻画好,而这一时刻却常常被人们错过。没人会想到,留下一种活体的形式,即使有人这么做了,也通常是有欠缺的。然后就趁着尸骨未寒,赶紧浇筑出人脸的模样,把这样的一个面具安放在一个基座上,人们把这叫作半身像。但有多少艺术家能够做到,将它们完完全全做得活灵活现啊!”
  “您已经,或许您没意识到,同时并非出自您的本意,”夏洛特说,“将这番谈话彻底引向了对我有利的方面。但一个人的肖像或许是独立的;不管在哪,只要它在,它就代表着自己,我们也不会要求它标识出原本的安葬之地。可是,我能向您坦诚一种奇特的感受么?就连对肖像本身,我也怀有某种厌恶之感;因为它们在我看来,似乎总是在发出一种无声的指责;它们暗示着有什么已经远离、有什么已经作别,它们同时总在提醒着我,再怎么珍惜当下都是不为过的。想想看,我们一生会见过多少人、认识多少人,再坦白地说说看,我们曾把多么少的部分分给他们,他们对我们亦是同样,此时我们是什么心情!我们与那些精神世界丰富的人相遇,却不曾与他们交谈;与博学智者相遇,却不曾向他们学习;与云游八方者相遇,却没听听他们的见闻;与深情体贴的人们相遇,却不曾向他们展现什么讨喜顺从的一面。
  很可惜的是,这样的情况并不仅仅发生于擦肩而过的人之间。社交圈子和家庭同样如此对待它们的成员,城市这样对待它最值得尊重的市民,民众如此对待他们优秀的贵族,国家这样对待它最最杰出的百姓。
  我听到过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人们谈论起逝者来总是不吝啬各种好话,而在提及生者时,却总是带着某种小心谨慎。有人这样回答:因为对前一伙人,我们没什么好怕的,而后一群却不知何时不知在哪儿给我们带来麻烦。所以说,缅怀他人的担忧也是如此的不纯;想要把自己与尚活在世间的人们之间的关系总保持在积极且活跃的状态,通常只是个自利主义者的玩笑罢了,反过来倒是有种神圣的认真了。”

第三章


  致力于一件自己并不在行的事情,是多美妙的一种感受,因此,本不该责骂那些门外汉,只因为他们想要献身于一项自己从未学习过的艺术,也不能指责那些艺术家,只因为他们想要突破自身艺术门类的界限而有兴趣在一个邻近的领域中拓展他们的追求。
  我们正是带着这样粗浅的观念看待那位建筑师将小礼拜堂填满图画的构想的。颜料已经准备好了,尺寸也量好了,纸板上也画好了画;他放弃了一切对创新型的要求;他仅凭着自己勾勒出的草图:只需灵巧地分配出坐着的和飘浮的天使,将整个空间具有品味地填满,这就是他唯一要操心的事了。
  脚手架立了起来,所有工作向前推进着,因为有一些看得到的部分已然完成,因此他也没法驳回夏洛特带着奥蒂利前来拜访的愿望。活灵活现的天使面孔和那蓝色天空背景下的热烈服装,使人赏心悦目,它们那静穆虔诚的本质令人不由得集中所有的情绪,并且制造出一种十分柔和的效果。
  女士们为了找他爬上了脚手架,奥蒂利还来不及注意到这一切是在怎样轻松惬意的氛围下发生的,心中就已经浮现出了所有以前课堂上接受过的训练,并拿起了颜料和画笔,按照指示为一件皱褶丰繁的长袍增添既简洁又灵巧的笔触。
  夏洛特很高兴看到奥蒂利有事可干并分散了注意力,在得到了他们俩的准许后就离开了那里,她要继续思考自己心中的那些念头,要把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那些观察结果与担忧,自己好好地梳理一下。
  那些寻常的人在遇到一般的窘境之后,要是被激发出什么兴奋异常乃至令人害怕的举动,需要的是我们的一个同情的微笑。但与之相反,当我们看到一种情绪,在这情绪之中被播下了一颗宏大命运的种子并只能等待它开花结果这一系列进程时,我们可奉上的则只有崇敬,无论结出来的果实是好是坏、是幸是灾,我们都得要加快它的步伐,并且能做到这一点。
  爱德华通过夏洛特向孤身一人的他派来的信使,回复了她,这答复一方面友好而充满理解,另一方面却比起体贴和亲近来,更多地透着一种冷静和严肃。在这之后不久,爱德华就消失了,他的妻子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直到她最近终于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一次意义重大的军事行动名单之中,并因荣获嘉奖而被提及。她现在知道了,他选择了哪条路线,她也获悉,他躲过了巨大的危险;只是她马上又相信,他会寻求更大的风险,而她只能从这一切中解读出,他打定主意无论怎样都不逃避这些外在的凶险。她一直独自把这担忧搁在心里,并总想着要把它撂下来、解决妥当,因此不管看到什么风景,她都没法平静。
  奥蒂利对一切都毫无预感,她在这期间对那项工作展现出了巨大的热情,甚至很容易就得到了夏洛特的许可,可以有规律地去那里继续工作。如今进展得非常快,没过多久,那片蔚蓝的天空上就聚满了神圣的居民。通过持续不断地训练,奥蒂利和建筑师在绘制最后的画像时拥有了更多的自由;它们明显比之前的要好。就连那些留给建筑师独自绘制的人脸,都渐渐展现出一种十分独特的个性;它们整体开始呈现出与奥蒂利相像的模样。有这个可爱的孩子在身旁,一定给这小伙子的心灵留下了生动的印象,尽管他未曾天生或通过艺术学习懂得什么相面术的技巧,却一步一步地把他看到的都通过他的手传递出来,丝毫没有遗漏,到最后,两个人几乎是完全步调一致地在工作了。以下这点已是充分的证明:当他完美地结束了最后一张面孔的绘制之后,那张脸看起来就正如同奥蒂利本人在从天界向下俯瞰一般。
  拱顶已告完工;对于墙壁,人们打算就那么简单地放在那里,只涂上一层淡淡的棕褐色颜料即可;那些细弱的柱子和人工雕刻上去的装饰纹样则准备覆上一层稍微深一些的色彩。但这种活儿特别容易从一点就牵扯到了另一点,因此人们还决定加入一些花朵和果实,以期同时达到天与地的结合。这就完全是奥蒂利的领域了。各处花园把最美丽的样本运送过来,而且尽管花环要被装点得非常华丽,人们还是在比预期更早的时间里就完成了这些工作。
  但一切看起来还是荒凉而粗糙。脚手架彼此穿插,木板也是相互压着叠放在一起,不平整的地板上因为洒上了一些颜料显得还很难看。建筑师现在开始请求女士们再给他八天的时间,并且在那期限到来之前不再踏入这间小礼拜堂。终于,他在一个美妙的夜晚找到她们,请她们两个一起去那里,但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可以不一同前往的愿望,说完就立即告辞了。
  “无论他琢磨着给咱们一个怎样的惊喜,”夏洛特在他离开之后说,“我眼下都没什么兴趣到那里去。你自己去吧,回来后给我消息。他肯定弄出了什么非常讨人欢心的东西。我就先在你的描述中、然后再到现实里享受它吧。”
  奥蒂利多少知道,夏洛特现在正为某些事情操心,避免所有的情绪波动,尤其是不想收到什么惊喜,于是她马上一个人上了路,并不自觉地四处张望,找寻着建筑师的身影,却到处都不见他,说不定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她发觉教堂的门敞开着,于是走了进去。此前教堂就早已结束了施工,清扫干净并举行过落成仪式。她走到小礼拜堂的门口,那钉上了矿石沉重坠子被她轻易地推开,她走进这个熟悉的空间,却被眼前完全在预料之处的景象惊呆了。
  透过开在高处的唯一一扇窗户,一束肃穆而多彩的光照射进来;因为那窗子上全是彩色的玻璃,十分动人地拼接在一起。整个空间由此获得了一种异域的情调,并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氛。拱顶与墙壁的美通过地面上的装饰物得以提升,地面是由形状特殊的砖块组成的,一整片浇筑出来的石膏地面将这些砖块连接在一起,并一同构成了漂亮的花样。无论是这地面还是那彩色的玻璃窗,都是建筑师偷偷叫人准备的,仅花了短短的时间就把它们组接到了一起。连静修的座位也费了一番心思。人们曾在那些教堂收藏的古董中找到过几把雕花刻得十分精美的合唱团椅,如今正好将它们十分巧妙地四处分散着固定在墙上。
  奥蒂利满心喜悦地注视着那些她所熟悉的各个部分和由它们构成的这个在她眼中完全陌生的整体。她站在那里,时而走过来走过去,时而瞟上一眼,时而凝视良久;最后,她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向上、向四周张望,给她的感觉是,她仿佛存在,又仿佛不存在,她似乎感觉得到自己,又似乎感觉不到,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眼前倏地消失不见,又好像那个消失不见的不是它们而是她自己;直到太阳远离了此前始终鲜活跳跃的窗口,奥蒂利才猛地醒过神来,匆忙往城堡赶去。
  她十分清楚,这个惊喜出现在哪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这是爱德华生日的前一晚。当然,她本希望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为之庆祝来着。一切都该为这个庆典装饰起来呀!可是眼下,所有秋日繁盛的花朵都留在枝头,未被摘取。这儿的这些向日葵,脸还朝着天空的方向,这儿的这些紫菀,也还静静地羞怯自望,那些最多被编成花环的,眼下被用来当作装饰一个地方的样板,这个地方如若不是艺术家头脑里古怪的念头,而是真能派上某种用场的话,那么,貌似没有比集体墓地更加合适它们的去处了。
  她此时不得不回忆起当年爱德华为她庆祝生日时,那种人群熙攘、人声鼎沸的场面;她不得不回忆起那所新建起的小屋,在它的屋檐之下,人们曾相互许下怎样美好的诺言。甚至那当天的焰火此时也再一次在她的眼前与耳畔响起,她越是形单影只,这一切就越鲜活地出现在她的想象当中;并且越是这样,她就越倍感孤独。她此刻不再倚着他的臂膀,也失去了在他那里重新找到支柱的希望。

奥蒂利日记选段


  有一位年轻艺术家的一段阐述我必须把它记下来:“无论是在手工艺者身上,还是在造型艺术家身上,人们都可以最为清楚地看到,人类对于曾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占有它的能力却是多么有限。他的作品离开他,就如同鸟儿离开自己曾在其中破壳而出的巢。”
  建筑艺术家在这个意义上经历的是最为奇妙的命运。他倾尽所有思想与情感所创造出的空间,自己却无法置身其中,这是多常发生的事!王宫里各个大厅的富丽堂皇都由他们负责打造,而最终产生的极致效果他们却无福同享。在建造庙宇的时候,他们必须在自己与那至上的圣者之间划出一道界线;他为了那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典礼仪式搭建起的台阶,自己却不得踏上,就像金匠锻造出的却只能远远地奉上,哪怕那上面珐琅与宝石的排布都是由他亲手完成。建筑师傅在递上宫殿钥匙的那一刻,同时也就向富人们献上了所有的舒适感与他的才华,但他本人却连其中的一丁点儿也分享不着。渐渐地,这门艺术不就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了它的艺术家吗,就像一个翅膀长硬了的孩童不再回过头来对他的父亲有所影响一样?而且,这门艺术又多么不得不自我提升,因为它几乎命定是在单打独斗地与所有公众性的、与属于所有人也包括艺术家在内的那些打交道啊!
  在那些古老的民族中流传着一个观念非常严肃而且颇有教益。他们认为,自己的先人都在宽大的洞穴中,分散在四周并坐在各自的宝座上,无声地交谈着。如果进来一位值得尊敬的新人,他们会起立,向他躬身表示欢迎。昨天,当我坐在那个小礼拜堂里,看到我那把雕刻精美的椅子对面还四散摆着若干把椅子的时候,这样的一个念头突然让我感到甚是亲切、诱人。“你为什么不能就这么坐下去呢?”我自己心里想,“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就那么坐着,久久地,久久地,或许直到那些朋友们过来,到时你就站起来,友好地鞠上一躬,指给他们各自的座位。”彩色的玻璃窗把白天变成了肃穆的晚霞,得有人献出一盏长明灯才好,这样晚上也就不会漆黑一片了。
  人们能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人们也总是觉得自己在观看着。我想,人会做梦的唯一原因,就是想通过这种方式不停止观看吧。那或许是可以的,如果有光从我们内心发散出去,那么,我们也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了。
  这一年就要过去了。风吹着一茬又一茬的收成,发现再没什么会随风而动了;只有那纤弱的树上结出的红色浆果还能让我们回忆起一些明朗欢乐的事;就像那打谷的节拍唤醒了我们脑中这个念头一样,那就是,在被割下的麦穗里,孕育着不少能给人以营养、让人活下去的东西呢。

第八章


  知道该如何与刚刚过去的事打交道的人并不多。我们要么就被紧紧地束缚在当下,要么就迷失在过往之中,试图将那些彻底消失的重新唤起并再度制造出来,也不管它可不可能。就连在那些欠着祖上许多的、庞大而富有的家族里,也常常是纪念祖父的时候多余纪念父亲的时候。
  冬日的尾声常常会假扮成初春的模样,正是在那段美好的时节中的某一天,我们的那位男助手步行穿过老城堡花园,惊叹于那些高耸的菩提树搭成的林荫穹顶和来自爱德华父亲那个年代的排列规矩的房屋。那时那景之下,他得出了以上的结论。它们生长得着实茂盛,不负当年栽种它们之人的一片深情,但如今,到了它们真正该被人们见识并在其中享受的时候,却没人再提它们一句了;人们几乎不怎么来看它们,而是把大量的热情与金钱挥洒在相反的一面,洒向大自然与野外。
  在返回的途中,他向夏洛特提起了这种感受,她对此却表示不太赞成。“因为生活推着我们向前进,”她回应说,“于是我们渐渐以为自己可以独立地行事,可以选择我们的能力以及我们的喜乐,但显然,当我们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都是时间的安排、时间的喜好,正是时间裹挟着我们去协助它一一实现自身的计划与喜好。”
  “当然,”男助手说,“而且,谁能抵抗得了来自他四周的洪流呢?时间奔涌向前,在每个人的观念、意见、判断与爱好之中处处有所体现。要是哪个儿子的少年时期刚好赶上改革的年代,那么人们大可一口咬定,他将与他的父亲大相径庭。如果说他们俩其中的一个生活在以下这样的时代,那时的人们乐于有限度地获取,倾向于保障、限制乃至紧缩自己的财产,并宁愿在与世隔绝中巩固自身可享用的部分的话,那么,另外一个则可以被看成更多地在试图扩展、分享与传播,以及将锁上了的那些门重新打开。”
  “所有的时期,”夏洛特回应他说,“都可以被比作您所描述的这对父子。对于彼时的那些情形,比如那会儿每个小城还都必须拥有自己的城墙与壕沟,每座贵族的宫廷还都建造在沼泽地之上,而那些最小的城堡只能通过一座吊桥方可进入,对此我们几乎无从想象。甚至大一点儿的城市如今都在拆除它们的围墙,就连属于诸侯宫殿的壕沟也被填平,城市中形成了大片大片的土地,若是人们在旅途之中望见了这些,说不定该以为,天下太平已成定局、黄金时代业已降临了呢。没人觉得自己在花园里待得舒服,只要那花园看起来不像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艺术、约束都被抛在脑后;我们想要彻底的自由,无论如何也要喘口气了。难道您能想象,我的朋友,人们会从眼下的这个状态再回到另外的一个、之前的那种状态吗?”
  “为什么不?”男助手回答她,“每种状态都有它艰辛的地方,无论是限制更多的时候,还是更松散自由的时候。后一种情形以富余为前提,必将引起浪费。咱们就拿您举的那个例子来说,它已经足够醒目了。一旦出现了匮乏的情况,自我节制便会立即重启。被迫利用他们的地基与地皮的人们,已经开始在他们的花园四周重新修建围墙,以确保他们收成的安全。从中渐渐地衍生出对事物的另外一种看法。有益再次占了上风,即使家底殷实的人最终也认为,一切东西都必须有用才行。请您相信我:您的儿子就完全有可能对那全部的公园与绿地漠不关心,反而重新栖身于庄严的城墙之后,回到他祖父的高高的菩提树下。”
  听到有人宣布她将拥有一个儿子的时候,夏洛特暗暗感到高兴,并因此也就原谅了他对她那可爱而美丽的公园所做出的欠缺礼貌的预言。于是,她相当友好地回他道:“咱们两个的年纪还都不足以让我们反复经历上几回所说的那种矛盾情形;只是当人们回首自己早前的青春年月,回忆起曾听过的老人们的怨言,并将城市与乡村一并纳入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时,或许真的没有什么理由能够反驳您的这个论断。但人们难道不能做些什么,来反抗这样一种自然规律吗?难道父亲与儿子、父母与子女真的就不能达成和谐一致吗?您刚才好意地预言了我将有一个男孩;难道他就注定要和他的父亲站在对立的两端吗?如果同样都是向前走下去,他难道就一定要摧毁他父母建成的一切,而不是实现并提升它们吗?”
  “针对这个,或许也有理智的方法,”助手回答她,“但人们却很少去应用它。那就是,父亲可以把儿子升格为共同所有者,让他一道参与建设和栽种,并允许他跟自己一样,在无害的范围内享有一定的独断的权力。一项活动与另一项活动交织在一起,而非用一样去缝补另一样。一根年轻的树枝或许很容易、也很乐意被嫁接在一棵年长的树干上,但若是换作一根已经成熟的树杈,那可就再也接不到一块儿去了。”
  这位男助手觉得,已经到了不得不告别这里的时候,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能如此偶然地向夏洛特说一些让人愉悦的话,并借此再一次稳固她对自己的厚爱,这让他感到高兴。他离开家里已经太久了,但还一直没有下定返程的决心,直到他彻底被这种说法说服,那就是,必须先让即将到来的夏洛特的临盆这段时间过去,才能对奥蒂利的任何一种抉择有所期待。因此,他听从了那位孕妇的话,带着这些指望与盼头,再次回到了寄宿学校校长那里。
  夏洛特生产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她越来越多地待在自己的屋里。而那些围在她身边的女人,成了她更亲密的小圈子。奥蒂利打理着家中上下,却因为夏洛特几乎不敢去想自己在做些什么。虽然她已完全认命;她盼望着为夏洛特、为那个孩子、为爱德华,日后也能尽心尽力;但这如何可能,她却毫无头绪。没有什么能将她从铺天盖地的迷惘之中拯救出来,除了日复一日地尽她的义务以外。
  麟儿喜诞,所有的女人们异口同声地打包票说,他和他的父亲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有奥蒂利,在她向产妇和新生儿献上最诚挚的祝福时,暗地里并不这么觉得。早在操办女儿婚礼的时候,她丈夫的缺席在夏洛特看来就极为显眼,如今,儿子降生,父亲仍旧没有到场;也就不用他来拿主意,人们日后该以什么名字来称呼这个孩子。
  所有前来道贺的亲友中,米特勒是头一个,他派出了自己的探子,就为了能第一时间得到这桩大事的消息。他到了这里,而且还待得颇为舒服惬意。还没来得及当着奥蒂利的面掩藏他的喜悦,他便大声地反对夏洛特的意见,他就是那样一个能够打消一切顾虑,将一切眼前的阻碍都置之不理的人。受洗仪式不能再拖下去了。那位年迈的牧师一只脚都已经踏进了坟墓,他得用他的赐福,将过去与将来连接在一起;那孩子该被取名叫作奥托;他没有其他的名字好选,只能沿用他父亲及那位朋友的。
  这时最需要这个男人显而易见的过度热心,来处理那么多层出不穷的疑虑、反对的声音、犹豫不决、停滞不前、更好的主意或不一样的主意、动摇、打算、打算变了以及相反的打算。因为通常在这些场合里,一种麻烦解决之后,总是会从中生出新的麻烦来,而且,当人们想着要维护好所有关系的时候,往往就会出现伤到某些人的情况。
  所有报信儿的文稿和教父手札都由米特勒接管过来;这些活儿得立马完成,因为他本人极其重视,将一份在他心中对这个家庭来说意义重大的幸福,传递给那些偶尔想法和说法有失偏颇的外界知晓。而且显然,目前为止发生的那些极端狂烈的意外事件,都不是冲着大众去的,他们反正始终坚信,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只是为了给人们提供谈资而已。
  受洗仪式的庆典得办的庄严但不失朴素、简短。人们应该聚到一起,奥蒂利和米特勒则应作为洗礼的见证者抱着那个婴儿。那位上了年纪的牧师,在教堂服务人员的簇拥下,缓步上前。做过祷告之后,孩子被放入奥蒂利的臂弯,而当她充满爱意地低下头向他看去的时候,被他睁开的双眼着实吓了一跳;因为她觉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双眸一般;这样的一致任由哪个人来都会被惊到。而紧接着把孩子接过来的米特勒,同样突然愣住,因为他在这孩子的模样之中,发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相似,确切地说,是和上尉之间的相似,这样的相似程度是他此前从未见识过的。
  那位善良却老迈的牧师受他的衰弱所碍,没法把这些比平常的礼拜仪式更多道的洗礼程序坚持下来。此时的米特勒,满脑子都是这事儿,回想起以前他任职时候的那些日常事务,而且,他也确实就是这种风格,在任何一种状况下,他都能立即想到,自己此刻该以怎样的谈吐,如何发表意见。这回他就更放得开了,因为是在这样的一个小圈子里,身边只有朋友没有外人。于是,他开始在仪式行将结束的时候,舒舒服服地站上了老牧师的位子,以一种欢快的腔调发表了他作为教父的责任、义务与希望。并且,当他自觉从夏洛特满意的表情中读出了对自己的赞许时,更是拉长了他的讲话。
  这个精力充沛的演讲者并没有注意到,那位善良的老人可能想要坐下来了,他更是没往这一点上想,那就是,他正渐渐制造出一种更大的灾难;因为当他着重描述了在场每个人跟这个孩子间的关系以后,这对奥蒂利的克制力来说已是莫大的考验。紧接着,他转过头去对那位长者说:“而您,我尊敬的慈父,现在,您可以用西缅的话说了:‘主啊,让您的仆人走入和平吧;因我的眼睛已经看到这家的救世主了。’”
  此时,他正准备给这场仪式来个相当灿烂的结尾,但很快就发现,那个抱着他递过来的孩子的老人,虽然先是看起来像要弯身俯向那孩子似的,但随后便迅速地向后倒下。他刚一倒地,就被扶到了一把沙发椅上,虽然当场实施了一切急救措施,人们还是不得不宣布,他已经离开了人世。
  就这样,面对着就在眼前的生与死、棺椁与摇篮,人们的思考单凭想象力已经不够了,必须用自己的双眼去把握与理解这极端的对立,而这对于现场的那些人们来说,是多艰难的任务啊,甚至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预料的范围。而只有奥蒂利一个人,带着些许嫉妒的表情,望着那长眠不起的老人,他的神情还停留在亲切而神采奕奕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已被剥夺了生命;那还留着这副躯壳有什么用?
  这一天里接连发生的不幸已经让她开始间或思考起,万物的易逝与世间的离别、失去,等等,而反倒是到了晚上,一些奇异的现象却给她以安慰,让她确信了爱人尚存的事实,而且也坐实并重新激活了她自己的存在。当她在夜里就寝时分,徜徉于半梦半醒间的甜蜜感时,她恍然觉得,自己眺望着一个相当明亮却光线柔和的空间。在那里,她清楚地看见了爱德华,虽然他并没有穿得跟她平常看到时的一样,而是一身军装,而且每次都以不同的姿势现身,但却看起来无比自然、似乎分毫没有想象的色彩:他或站、或走、或卧、或骑行。那个每处细节都没被漏下的身影,自由地在她面前徘徊,根本不需要她为此做些什么,无论是虔心许愿,抑或奋力动用自己的想象。有时,她看到的他还被某些东西环绕着,特别是一些活动着的,它们比明亮的底色要暗一些;但却几乎无法让人辨明这些影像的真身,在她看来,它们有时像人群,有时像马队,有时似丛林,有时似山脉。通常,她都在这样的景象中睡去,而当酣睡一夜之后再次醒来,她感到神清气爽、甚觉欣慰;她确信,爱德华还活着,她和他的命运,还紧紧地连在一起。

第十章


  在夏洛特这一方,正处于欢快而愉悦的阶段。她正沉浸在那个棒极了的小男孩儿给人带来的开心之中,他那将来定会魁梧的身形时时刻刻吸引着她全部的目光与情绪。通过他,她又和世界、和她的家产建立了一种新的关联。她原有的才干被重新激发出来;无论她的目光投向哪里,都会看到,过去的一年中,完成了如此之多的事项,并且那些已完成的结果,无不给她带去喜悦。带着心中被荡起的特殊感情,她在奥蒂利和那孩子的陪同下登上了那座苔藓小屋;而当她把那个婴儿放在那张小桌子、就如同放在一座家中的圣坛上时,看到还有两个位子正空着,她回想起了过去的时光,一种新的希望喷涌而出,为她自己,也为奥蒂利。
  年轻的女人们或许谦逊地搜寻起身边有没有这样或那样一个年轻人,并暗中打量着,他是否可以成为自己的丈夫;但如果是有一个女儿或养女要操心的话,那她的眼光可要放到更宽的圈子里去了。此刻的夏洛特正是这样,当他们几个上一次在这小屋中并排坐着的时候,她觉得,上尉与奥蒂利的结合并非没有可能。但她也并非不清楚,这样一桩带来好处的婚姻,已经再次丧失了前景。
  夏洛特接着向上攀登,而奥蒂利抱着那个孩子。夏洛特心中思考良多。就算在坚固的陆地上,也会出现翻船的事故;而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并重建自我,则是优雅且值得称颂的。人生可不就是论输赢的!谁还不曾被胸中的计划反而绊住了手脚,摔过一跤!谁还不曾走上一条道路而后又半路跑掉!我们被一个猛然闯入眼帘的目标引开了注意力,只为了到达更高的地方,这是多么经常发生的事啊!旅行的人中途出于极度的郁闷拆断了他的一只轮子,却因此结识了对他此生产生莫大影响的人,这桩令人不快的意外却帮助他建立了最让人高兴的关系。命运听得到我们许下的愿,却以它自己的方式,给予我们一些曾祈盼它到来的回馈。
  一边想着这些以及与此类似的念头,夏洛特一边抵达了一栋高处的新建筑,在这里,她的那些思考完全得到了验证。因为那里的环境,比人们能想到的,要漂亮太多。四周所有碍事儿的小物件,都已经被清走了,而所有风景中最好的一面,所有自然、时间能在那上面做出的贡献,都干干净净地呈现在人眼前,跃入人的眼帘。新栽的植物已经吐出了一抹绿意,它们注定要填补这其中的某些空隙,并将分开的各个部分以宜人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房子本身几乎可以住人了,尤其是从高处的几个房间向外远眺时,多种多样的美景尽收眼底。人们越是花时间环顾四周,便会发现越多的美景。而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月亮与太阳又制造出怎样的氛围啊!在此处流连是心之所向,而当她看到这些粗糙的工作业已完成时,心中是多么快地就重新生出了建设与创造的兴致啊!一个木工、一个裱糊匠、一个懂得如何使用轻包金工艺的绘画师,就只需要这些了,过不了多久,整栋建筑就将初见形貌!地下室和厨房得尽快装好;因为既然离城堡这么远,那所有的必备物资都必须运到身边来存着。就这样,女人们带着孩子住到了楼上的房间去,而在这次逗留期间,有如从一个新的中心点出发一样,她们开启了之前没有预料过的散步行程。天气好的时候,地势高处那新鲜与自在的空气成了她们的享受。
  奥蒂利有一条最喜欢的路,她时而独自一人、时而抱着那孩子一起,沿着那条小路一直向山下走去,经过了那梧桐树丛之后,再走上一段舒服的步行阶梯,马上就到了停泊着小木舟的那个地方,人们经常利用这艘小船过到对岸去。她有时喜欢在水上游行一番,只是那时就不带着孩子了,因为夏洛特会有些担心。但她也并没忘记,每天都去城堡的花园里探望那位园丁,并且热情地参与到他细心的工作中去,在他的照料下,那么多的植物幼苗如今都在室外享受着自然的空气。
  在这段美好的日子里,一位英国客人的到访对夏洛特来说正合时宜,他在旅途中与爱德华相识,此后还碰上过几回,如今他十分好奇,一定要亲眼见一见被爱德华赞不绝口的那些美丽设施。他带来了一封伯爵的推荐信,并向各位介绍了他的同伴,一位安静却十分讨人喜欢的男士。如今,他几乎走遍了整块地方,有时和夏洛特及奥蒂利一起,有时和园丁与猎人们一道,大多数时候带着他的同伴,偶尔也独自一人,然后人们便可以从他所做的评论中看出,他是这类设施的爱好者与内行,或许他还亲自动手实践过与之类似的某些活儿呢。虽然他年纪也不小了,但他始终活泼欢快地参与着一切事务,只要它们能给生活增光添彩,能让日子过得有意义。
  在他的陪伴下,女人们才真真正正地享受起她们四周的环境。营造出的任何效果,都能第一时间被他那经受过训练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并且,使他格外感到高兴的是,作为一个从前对这地方毫无了解的人,几乎分辨不出在这些景物身上,哪块儿体现的是斧凿的痕迹,哪块儿则是大自然的恩赐。
  人们或许大可以说,通过他的点评,整片公园都得到了成长,并不断地丰富自己的内容。一开始他就已经能够断言,这些新种的、茂盛的植物将来会形成怎样一番美景。他的评断没有漏掉任何一处地方,只要那里还有突出或创造美色的可能。他一会儿在这儿,指着一眼山泉称,它若被清理干净,将会是一片灌木丛绝佳的装饰品;一会儿又在那儿,指着一个山洞说,把它挖空并扩大之后,就能得到一处美妙的小憩之地;与此同时,人们不需要伐掉太多的树木,就可以从这里得到远眺连绵巍峨群山的视野。他祝福还剩下这些工作以待补充的人们一切好运,并且恳请他们不要急于下手,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为自己保留创造与布置的乐趣。
  除此之外,他只要不参加社交活动,就绝不给别人添一点麻烦;这是因为,他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用来从事一项工作,即利用一个便携式的暗箱将公园中如画的景致捕捉下来,并将它们付诸笔端,这样,无论是他自己抑或旅行中的其他人,便都可以享受到这美入人心的果实了。这活儿他已经开始了好多年,也在好多个地方进行了实践,并由此积攒了一套令人觉得无比开心有趣的珍藏。他给女士们看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大文件袋,并时而用里面的图片、时而用对其的讲解为她们消遣解闷。她们十分高兴,能在自己孤寂的状态下如此悠闲地游历世界,岸边与港口、湖海与河川、城市、要塞以及另外一些曾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地方,都这样在她们眼前一一被展现。
  这两位女士,各自都有自己特殊的喜好。夏洛特的取向更为宽泛,只要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那些地方她便都会留意,而奥蒂利的注意力则几乎只集中在那些爱德华曾经常常讲起的地方上,也就是那些他喜欢待的地方,他多次重返、再访的地方;因为每个人或远或近都会有那么一些地域上的偏好,那些地方之所以能够吸引住他,要么是因为符合他的性格,要么则是因为第一印象、某些特殊的状况,或是习惯的缘故,才使他对其格外地喜爱并会因那里而激动兴奋。
  她因此问起那位爵士,他本人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如果让他挑选居所,他会驻留在哪个地方。他于是列出了不止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来作答,并且,为了更加凸显它们对自己来说的可爱与价值所在,还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口音的法语,不紧不慢地讲出它们让自己觉得不满的地方。
  而针对那个他如今想要经常在哪里逗留、哪里他最想要回去看看这个问题,他反倒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却大大出乎了女士们的意料: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四海为家,并且觉得,有人能为我建造房子、种植花草、操持家务,没什么比这让我倍感舒适了。我一点都不想念自己的领地,一部分是出于政治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我的儿子,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他,帮他处处打点周到,希望能把我的所有交与他,也盼着能跟他一同享乐,他却对这些一根手指都没动,跑到印度去了,想在那里像其他什么人一样,在更高的层次上挥洒、甚至可以说是挥霍他的生命。
  诚然,我们已经预先支付了太多太多自己的人生。我们非但没有立即着手,将自己置于有所节制的状态并设法让自己感到舒服,反倒总是在奔向更广阔的天地途中,把自己弄得越来越不自在。如今是谁在享受着我的高楼、我的公园、我的花圃呢?不是我,连我的家人都不是:而是陌生的来客,抱着好奇心的家伙,和不安分的旅行者。
  就算投入了大把的钱财,我们也常常只有一半的光景在家待着,尤其是住在乡下的时候,有些在城里养成的习惯在这儿得不到满足。我们最最急切地想读的书不在手边,那被遗忘的刚好是我们最需要的。我们总是把自己弄成居家的样子,却为了再次离家出走,就算我们并非出自本意与任性才这么做的,也有各种各样的情形、冲动、意外、必要性在发挥着作用,而这些就已足够。”
  那位爵士没有料到,他的此番言论怎样深深地触动了两位女性友人的内心。人人都会时常落入此类的危险境地,即使是在一个与他自己十分相熟的圈子里,发表着最泛泛的看法!这种即便带着亲切的善意却不经意间造成了伤害的场景,在夏洛特那儿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这个世界反正就是这样清清楚楚地摊在她的眼前,于是就算有人未加思索或不小心使她的目光被迫投向这个或那个令人不快的地方,她也不会感受到异常的痛苦。但奥蒂利与她相反,奥蒂利正处在懵懵懂懂的少女时期,比起眼前所见,她总是会预想到更多,并且她不想或不该看到的东西,她也可以、甚至不得不把自己的目光就从那上面移开,这话中悲伤的调子让奥蒂利跌入了最可怕的情境之中;因为它狠狠地撕去了蒙在眼前的唯美面纱。她感到,截至目前仿佛所有为家里、为宫里、为花圃、为公园乃至为了整个身处的环境花费的功夫,都是徒劳无益的,因为拥有这些的主人,却没有欣赏到它们,而像眼前这位客人一样浪迹天涯的,甚至经历着最危险处境的人,却正是被自己最深爱也最亲近的人排挤出去的。她已经习惯了倾听与沉默,但这次,她的处境最为难堪,甚至那位外人越是接着说下去,这种难堪越是加剧而非减弱。但他还是没有中断自己的讲话,而且更加兴致勃勃、从容不迫。
  “如今我相信,”他说,“我已经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我已经将自己视为一位游者,一个放弃了许多、只为享受许多的人。我习惯了更迭,它甚至成了我的一种需求,就如同人们在欣赏歌剧时总是会期待着新的布景一般,原因正是我已经见识过了如此之多。最好的和最坏的住宿条件可能会是怎样,我已经一清二楚;随便它如何奢华或简陋,我没在任何地方找到过习以为常的那种,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彻彻底底地归结到了一种必要的习惯或是最肆意妄为的偶然上。至少我现在不会感到闷闷不乐,如果只是为了某些东西被放错了位置或干脆丢了,抑或一间每天居住在里面的屋子不能用了,因为我必须找人来修一下它,再或者是因为有人打碎了一支我钟爱的杯子,以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从别的地方再也品不到同样的美味。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不在话下,就算我头顶的房子开始着火,我也会吩咐人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行李,驾车到官邸或城市里去。仔细盘算下来会发现,因为有这些好处,我到了年底的时候,总共的花销并不比待在家里多出多少呢。”
  在这些描述中,奥蒂利的眼前只出现了爱德华的身影,他此刻正如何缺衣少食、痛病交加地拖着自己的身躯在未开垦的道路上前行,如何卧倒在危机四伏而又困境迭出的土地上,如何冒着变化无常的风险使自己习惯那种无家可归、无友相伴的生活,抛却了一切,只为不将它们遗失。幸运的是,圈子里的人散开了一会儿。奥蒂利找了个地方,独自一人放声大哭。这样清晰的画面比任何一种沉郁的痛楚都更加有力地摄住了她的心魄,她甚至试图把这画面变得更清晰一些,就像人们常做的那样,一旦做好了受人折磨的准备,反而往往会先自己折磨起自己来。
  在她看来,爱德华的处境是那样令人担忧,甚至令人感到悲恸。因此,她做出了决定,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都要帮助他和夏洛特重归于好,并下定决心,将自己的痛与爱随便埋藏在哪个静悄悄的角落,用任何一种活动的劳碌,来使自己变得麻木。
  这时,爵士的那位同伴,一个明理而平静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观察者,发觉了这谈话中的不妥之处,并向他的朋友说明了这里面状况的相似性。爵士对这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唯独那位同伴,一路上原本就只对不寻常的事件有兴趣,那些事儿要么是由自然的与后天的情形造就的,要么就是出自法律规范与不受约束者之间、理智与理性之间、激情与偏见之间的矛盾对立,因此,那人自己早就对这房子里曾发生了什么以及正在发生什么了如指掌。
  那位爵士表示了遗憾,但并未因此而感到尴尬。要是不想时不时陷入这样的境地,除非人们在社交场合完全地沉默不语;因为别说是那些意义重大阐述了,就连最平常不过的交谈,也很有可能以这样一种蹩脚的方式触动了其他在场者的利益。“我们想要在今晚对此进行补救,”爵士说道,“并且不以任何一种庸常的谈话形式。咱们这一路上,您的文件夹和脑袋肯定已经鼓鼓囊囊,那就请您从那么多逗人开心且颇具意义的逸闻或故事里,挑点儿给我们这个圈子讲来听听吧。”
  但尽管意志满满,来客们这次却没能把他们的朋友逗得捧腹开怀。那位陪同讲述了一个又一个或奇异、或深刻、或活泼欢快、或打动人心、或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引起了听众们的注意,并使参与者们高度地紧张起来,在这之后,他准备用一个虽然颇为离奇但温情脉脉的事件来做结尾,却没有料到,这个故事竟与他的听众们之间有着怎样近在身边的密切关联。

不寻常的邻居小孩儿

(中篇小说)


  两个相邻的名门望族家中各有一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年纪相仿,抱着他们有朝一日能结为夫妻的美好愿望,家中的大人从小就让他们在一起结伴长大,双方的家长都对他们未来的婚姻抱持着憧憬。但很快人们便发现,这个愿望似乎要落空了,因为在这两个都很出色的孩子之间,貌似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相互对立。可能是因为他们俩太过相像的缘故。两个人都性格内向、憎恶分明、打定了主意就不放松;他俩只要到一块儿,就一定会出现一种敌对的紧张,若让他俩碰了头,那必然会各自为政、相互诋毁,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争强好胜的心态,而只是不管为了什么东西,他们都能你争我夺起来;两人本身都是彻彻底底的好孩子,也很可爱,但只要扯到对方,便只有恨意甚至恶毒被激发出来了。
  这种奇特的关系在孩童时代的游戏中就已显现,长了些年纪之后情况也未有丝毫的改变。男孩们习惯玩战争的游戏,自己内部分出派别来,并在彼此之间挑起一场又一场的战役。有一次,那固执勇敢的小姑娘作为首领,带着一整支队伍,无比愤怒且暴烈地猛攻着另一方,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颜面尽失,直到她唯一的敌手虽然没有保持他最高的战斗力,但还是最终缴了这姑娘的械,并将她俘获。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奋力地反抗着,以致他不得不拽下自己的丝质领巾,将她的双手绑在背后,这样既保护了自己的双眼,也不至于伤到他那位女敌人。
  在这事儿上,她永远都没法原谅他,并甚至暗中进行了各种部署与试验,就为了让他吃到苦头。家长们老早以前就注意到了这种不寻常的、一点火就着的态势,稍作商量之后决定,将这两个小冤家对头分开,并彻底放弃那些美好的憧憬。
  男孩儿在新的环境中很快便脱颖而出。所有门类的功课都难不倒他。出资人和他自己的愿望相结合,促使他成为一名军人。不论走到哪里,他都会收获爱慕,得到尊重。他能干的天性看上去只会为他人带来便利与舒适,而他自己也暗中模模糊糊地感到,能够摆脱他那天命使然的唯一敌人,是莫大的幸事。
  跟他相反,那姑娘却像一下子变了个人似的。她的年纪、渐深的修养,尤其是某种内在的心性,让她告别了此前流行于男孩儿圈中的激烈游戏。整体看上去,她仿佛缺少了什么,她周围的一切,都不配激起她的恨意。而值得她去爱的人,更是没找到半个。
  一个年轻男子深深地爱上了她,他比她往日的那位邻家对头年长一些,地位、财产、社会价值无一不有,既是社交圈中受欢迎的人物,也是女性们追逐的对象。这是头一次,有一位朋友、一个爱慕者、一名仆人,力争赢得她的芳心。有许多人比她年长、比她更有修养、更卓越出色、更品位非凡,但他却将她放在了心中的首位,这让她甚是满意。他不会过分黏腻地缠人,却总是越来越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发生各种各样令人不愉快的意外事件时,他总是忠诚地站在她这一边,他虽然已向她的父母吐露了追求她的意思,但因为她年纪尚小,所以自己愿意安安分分地、只怀着满腔希望去等待:这些都使他在她的心中大大加分,再加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大家都看在眼里,日渐自然。她常常被称为新娘子,以致到了最后,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不管是她还是她身边的人,都想不到还需要什么考验,只等着她与那被长久以来被当作新郎的男人交换戒指便是了。
  即使两人已经订婚,也并没有使整件事平静的脚步急促起来。两边都行事如常,高高兴兴地过着在一起的生活,想把这段好日子,彻底享受成严谨有加的人生前路中四季里的春天。
  在此期间,远方的游子已成长为最优秀的青年,他为自己挣到的前程帮助他迈上了人生的新阶段,利用休假,他返乡看望父母来了。十分自然却又异乎寻常地,他再一次站到了那美丽的邻家少女面前。最近这段时间,即将成为新嫁娘的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和睦的家庭氛围之中,与她周围的一切都达成了一种和谐;她觉着自己是幸福的,从某种意义来看,也的确如此。但此时此刻,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回又出现了某样东西,迎面向她袭来:他不再值得她去恨;她对他再也恨不起来,甚至儿时的那种幼稚敌对,实则都是一种对内在价值的暗中承认,如今她透露着高兴的惊讶、喜上眉梢的打量、殷勤爽快的坦白以及半情愿、半不情愿却急不可耐的靠近,都在诉说着这层意思,同时,这意思也是双向的。长久的分别给了更长久的交谈以理由。就连那些孩子气的不讲理,都成了这两个早已启蒙的年轻人值得调侃一番的回忆,两人似乎都感觉到,当时那种调皮发噱的仇恨,如今得用友好而倾注精力的彼此相待加以补偿,而当年那种极端的蔑视,如今也只差没有将之中的赞赏说出口了。
  在男孩儿这边,一切都还停留在理性冷静且喜闻乐见的尺度之内。他的地位、他的社会关系、他的追求与抱负,丰富着他的大脑与生活,因而他自在地接受了那美新妇的友好与亲切,却只把它们当作一种值得感激的馈赠而已,万万没有因此将她与自己扯上关联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妒忌新郎官的念头,反倒还跟他处成了最好的朋友。
  但在她这一边,可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一般。针对她那年轻邻居的战争,其实是激情最初的萌芽,而那猛烈的交战,则是披着抗拒的外衣的一种同样与生俱来的猛烈的好感。而在她的回忆之中,只出现了一种印象,那就是,她一直都爱着他。她微笑地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恶狠狠地拎着武器四处找他;当他夺走她手上的武器时,那种最甜蜜不过的感觉,也是此时她最想唤回的;她还想象着,被他绑起来的时候,自己似乎已经享受到世上最极致的快乐,而她所有的那些想要给他造成伤害或至少让他闷闷不乐的做法,其实都不过是用来吸引他注意的无辜工具而已。她咒骂那次离别,为自己陷入的那场沉睡而悲痛,她懊悔自己被那梦幻般的自然而然拽了进去,竟要跟那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男子结为夫妻;她变了,在双重意义上变了,这种变化既追溯到过往,又影响着将来,随便人们怎么看待它都行。
  对这些感受,她一直守口如瓶,但如果能有人体察到并与她感同身受的话,便也不会责骂她了;因为当那新郎官一站到邻家男孩身边的时候,就立马被比了下去。如果说人们只是不能拒绝给予前一位某种程度的信任的话,那么对于后一位,人们则是百分之百的信赖了;如果说人们常常希望在社交场合见到前一位的话,那么对于后一位,人们则更想成为他的伴侣;人们甚至想得更长远一些,比方出现了某些非常态的状况,如果说人们对前一位还会抱有些许怀疑的话,那么对于后一位,人们则是完完全全放心的。对这样的比较,女人们生来就带着一副独特的小算盘,而且她们也不失理由或机会,去训练自己的这种天赋。
  这些念头在那位娇美的未来新娘子的脑海里默默地生根发芽,另一边却并没人在她面前帮未婚夫说些挽回分数的好话,没人劝导她、强令她去遵从现有的状况和义务,甚至没人向她强调,那不可更改的必然结果是一旦做出决定便无法挽回的,越是这样,那颗美丽的小心脏就越往牛角尖里钻;而且,她一方面觉得,自己已经被环境和家庭、未婚夫和她自己的应允无可摆脱地束缚住,另一方面也发现,那一心追求飞黄腾达的年轻人对他的观念、规划和展望根本不加掩饰,看来只是在扮演一个忠诚、甚至都还没那么温柔的哥哥的角色,如今他毫不讳言,自己又将启程,这话仿佛一下子唤醒了她从前的那股孩子气,以及里面的狡诈与暴虐,她似乎准备好了,要让这腔不满带着自己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她如今要做的,将意义更加重大,更加令人万劫不复。她决定去死,这是对她往日的仇家亦是眼下苦恋的爱人的惩罚,如果说拥有他,是她不该做的事,那么至少在他的想象与悔恨之中,她也要与他永远地结为一家。她要让他无法摆脱她活着时的景象,让他无法停止谴责自己,为什么没有发现、没有细究、没有珍视她对他的那些意思。
  无论她人在哪里,脑子里都是这些异乎寻常的疯狂想法。为了掩藏它,她用尽了所有手段;因此尽管她在外人眼里看来行径确实有些古怪,却没人足够留心或足够聪明,发现其中暗含的真正原因。
  这段日子里,朋友、亲戚和熟人们为了安排各种庆祝活动,筋疲力尽。几乎每天下来,都会多出点什么新鲜玩意儿或意外之举。所有风景秀丽的地方,都已经被人好好装点过了,用于迎接前来道喜的八方宾朋。就连我们这位新近回乡的小伙子,也想在走之前再尽一尽自己的心意,于是便邀请了这对年轻的夫妇与几位亲近的家人一同去水上游览一番。人们登上了一艘富丽堂皇的大船,它是那种配备小型会客厅和若干房间的游艇,因此能够在水上航行的时候,带给人有如在陆地上一般的享受。
  巨涛之上,大家伙儿伴着音乐一路前行;因为过于毒烈的日头,整队人马都聚到了下面的船舱里,享受猜谜与抽奖游戏所带来的乐趣。年轻的东道主一刻也闲不下来,他走去驾驶室掌起了舵,替换那个已经在位子上睡着了的老船长;这会儿正是需要醒着的人全神贯注的时候,因为船只已经接近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两座岛屿,它们不但使得河床变窄,而且平坦的砾石滩一会儿朝这个方向、一会儿朝那个方向隆起,将航道变得十分危险。细心而敏锐地观察着前方的舵手,曾想试着叫醒船长,但他还是相信了自己的本事,驾着船朝那窄沟驶去。就在那一刹那,他看见了自己那位美丽的女对头,发间别着一只花环,出现在甲板上。她把花环从头上摘下,并抛向了那个掌舵的小伙。“拿去当作纪念吧!”她大声喊着。“别来妨碍我!”他接住了花环,冲她喊回去,“我现在需要集中我的力气和注意力。”“我不再妨碍你了,”她喊道,“你不会再看见我了!”她说着便往船只的前部跑去,并从那里跳入了水中。几个声音同时喊道:“救人啊!救人啊!她要被淹死了。”他陷入了错愕不已的窘境。吵闹声惊醒了老船长,他想要夺回船舵,年轻人也想把它交还给他,但这并不是权力交接的好时候:船搁浅了,就在那一刻,他脱掉了所有累赘的衣物,纵身入水,朝着那美丽的女对头游去。
  对于不畏水且深谙水性的人来说,水是一种友好的元素。它承载着他,而那灵活的游泳好手控制着它。没过多久,他就到达了正在他眼前被水冲走的佳人身旁;他抓住她,还知道要将她托举起来,背着她往前游;汹涌的波涛推着两个人将岛屿与滩地远远地甩在身后,水道重又宽敞起来,水流也开始放缓了速度。这时他才打起精神来,从最初紧迫的危急之中喘过口气,他那会儿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在机械地做出反应;他奋力地从水中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尽其可能地朝着一处灌木丛生的平坦之地游去,那是个便利而舒适的入河口。在那儿,他把自己那美丽的负担运上岸;但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气。他陷入了绝望,此时,一条看样子是被人踩出来的小径跃入了他的眼帘,这条小路穿过灌木丛直通深处。他重新背起这昂贵的担子,没多久便瞥见了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并到达了门前。他在那里遇到了好心人,一对年轻的夫妇。他曾遭遇过哪些不幸和危难,一眼就被看出来了。于是他思索了一下提出的各种要求,都被一项一项地满足了。屋子里生起了明亮的炉火,一张床位上铺好了温暖的被褥,皮衣、毛毯乃至家中所有可以取暖的东西,都被麻利地搬过来了。此时此刻,救人的急切心情盖过了任何念想。人们不放过任何办法,只要能为这几乎冻僵了并还裸露着的娇美身躯重新注入生命。他们成功了。她睁开了双眼,瞥见了那位友人,她用天使般的双臂环绕着他的脖颈。她就这样,保持了这个姿势好长时间;然后,一颗泪珠从她的眼中坠落,她完全康复了。“你还想要离开我吗?”她大喊问道,“我都已经重新找回你了。”“再也不了,”他也喊道,“永不!”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在做些什么。“你多保重,”他又高声补充道,“多保重!想想你自己,为了你,也为了我。”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也才注意到,自己处在怎样的一种状态。在她的挚爱、她的救命恩人面前,她不会感到羞怯;但她还是希望他先离开,这样他也好收拾一下自己;因为他的身上披挂的衣服,还都湿答答地滴着水呢。
  小夫妻俩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还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的结婚礼服拿给他俩,丈夫的那件给那青年,妻子的那身给那姑娘,把这对璧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打扮了起来。没多会儿,这两个冒险家出来的时候不但穿戴整齐,而且还梳洗干净。他们俩走到一块儿,无限怜爱地望向彼此,眼神中满是惊叹,旋即一边笑着对方被裹得不成样子,一边抑制不住心中的激情,投向了对方的怀抱。青春的能量与爱情的活力在短短几个瞬间便被重新激发出来,就差没有音乐来邀他们共舞了。
  从水中到陆地、从死到生、从家庭到野外、从绝望到狂喜、从漠然到好感再到重获激情,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想要理解这些,头脑怕是不够用了;它要么会炸掉,要么会一团乱七八糟。此时,能够承载这种惊喜的,非人心莫属了。
  他们俩彻底地迷失在彼此的怀中,直到许久过后,他们才想起恐惧、想起担心、想起被他们俩扔下的那些人。而当想到要再次与他们相遇,两个人几乎满是恐惧、满是担心。“我们要不要逃走?我们藏起来怎么样?”小伙子问道。“我们就要待在一起,”姑娘揽着他的脖子说。
  有位农民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船只搁浅的事,顾不上追问,便向岸边跑去。幸运的是,船只已经划过来了;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重新拉进水里。大家毫无头绪地继续航行,希望能找回那两个失踪的人。因此,农民的呼喊和摆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大家先把船停靠在了一个看起来有利于登陆的位置,但是农民并没有停止呼喊和摆手,人们这才掉转方向,向那个河岸驶去,而当他们终于登陆的时候,那场面是多么戏剧化啊!未婚夫妻的双方父母率先狂奔上岸;那沉浸在爱河之中的未来新郎官似乎头脑已经不清楚了。在他们听说两个可爱的孩子都已获救的当口,这两个人穿着他们奇特的服装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直到他们已经走到非常近前了,大家伙儿才认出他们俩。“我看到的是谁啊?”两位母亲惊呼。“我看到的是什么啊?”父亲们惊呼。获救的二人跪倒在他们面前。“你们的孩子!”两个人同时喊道,“一对儿。”“原谅我们吧!”那姑娘大喊。“赐予我们你们的祝福吧!”那年轻人大喊。“赐予我们你们的祝福吧!”两个人同时喊道,此刻,整个世界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你们的祝福!”这声音第三遍响起,而这下,谁还能拒绝他们啊!

第十一章


  讲故事的人停顿了一下,或者说,他更像是已经结束了讲述,因为他此时注意到,夏洛特的情绪已极其激动;她甚至站起身来,默默地表示了一下歉意,就离开了这个房间;因为这故事对她来说并不陌生。这个事件真实地发生在上尉与一位女邻居之间,虽然跟那个英国人所讲的并不完全一致,但大体上没有什么偏差,只是在个别细节上被加工或美化了一点,当类似的故事经过大伙儿的口口相传,或是被一位兼具思想与品位的人通过他的想象讲述出来的时候,多少都会变成这样。基本上到最后,事情还是那个事情,故事却可能完全不是那个故事了。
  奥蒂利跟在夏洛特的后面走了出去,两位来客自己也提出了这样的请求,这回轮到爵士发表看法了,他察觉出,似乎在这儿又犯了一个错误,可能讲到的刚好是这户人家熟悉甚至跟她们有关联的事情。“咱们可得注意,”他接着说,“不能再让人家不高兴了。相对于我们在这里享受到的美好与舒适来说,咱们俩似乎却没怎么给原有的住户们带来快乐;我们还是想个得体的法子就此告辞吧。”
  “我必须得承认,”他的同伴回答他,“在这儿,还有另外的事情将我牵绊,不把它们搞清楚、不进一步了解它们的确切情况,我是不愿离开这里的。昨天,我的爵士先生,当咱们扛着那个便携式暗箱穿过公园的时候,您的注意力或许太过于集中在选取一处确实风景如画的位置上了,因而忽视了,在此同时,还发生了什么。您当时偏离了主干道,想要找一个少有人踏足的靠近湖边的地方,一睹对岸迷人的景致。而陪着我们的奥蒂利却停下了跟随的脚步,提出希望能够乘小木船过到那里。我同她一道坐上了小舟,并欣喜于这美丽的渡船人竟动作如此灵活。我向她保证,在瑞士的时候,虽然也是由迷人的姑娘来担任摆渡人的角色,但自那之后,我便再没有如此惬意地荡漾在轻波之上了。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究竟为什么,她要拒绝走那条岔路;因为在她的推辞之中,确确实实表现出一种不安的尴尬。‘如果您不会因此而取笑我的话,’她亲切地回答道,‘那我或许可以跟您讲讲是怎么一回事,虽然这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个未解之谜。每一次,只要我一踏上那条岔路,一股奇异的战栗感便会向我袭来,我从未在任何别的地方体验过这种感受,也无法向自己解释,为什么会这样。因此,我情愿避免让自己再次经受这样的感觉,而且,更重要的原因还有,在那战栗之后,我的头部左侧立即会一阵剧痛,尽管这种偏头疼平常偶尔也会发生。’我们上岸以后,奥蒂利与您聊了起来,而我去研究了一下那个她曾在远处清楚地指给我看的地方。但您可知道我有多惊讶,我发现了一些清晰的痕迹,那属于一座煤矿,这令我坚信,人们如果继续挖进去,或许会在深处发现一处丰沃的矿藏。
  请您原谅,我的爵士先生,我看到了您的微笑,我也很清楚,您听任我将自己充满热情的注意力放在这些您根本不相信的东西上,只是因为您是一位智者,并且是我的朋友;但是,若不在那可爱的孩子身上也做做振荡试验的话,我是绝不可能离开这里的。”
  每次一提起这个话题,爵士都免不了要重申一番他反对此事的理由,他的同伴虽然会谦虚而耐心地接受它们,却最终仍坚持他自己的意见与愿望不肯放松。并且,他也一再地表明,正是因为这样的试验没有在每个人身上都显示成功,人们才更不能放弃尝试,而是应该更加认真而彻底地查明,无机物之间、有机物对无机物乃至有机物彼此间可能存在着哪些关联与亲缘,让这些目前还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水落石出。
  他已经摊开了自己的设备,那些金圆环、白铁矿石和其他的一些金属物质,平时都被他装在一个精美的小箱子中随身携带着,这会儿他已经把在线上摆荡的金属挂到了平放着的金属上方,整个试验准备停当。“您大可以对我幸灾乐祸,我的爵士先生,”他边忙活着边说,“我从您的脸上已经看出来了,您肯定认为在我这儿,不会有任何物件为我而发生动荡。可是我的操作也只是个幌子。当女士们回来的时候,她们肯定会非常好奇,咱们在这儿会开启怎样一段奇异之旅。”
  女人们回来了。夏洛特立马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听过一些关于这些东西的传说,”她说,“不过还从未眼见过那种效应。您既然都把它们准备得这么好了,不如也在我身上试试,看看我会不会让它们摆动起来。”
  她把那根线拿在手中,并且因为她的严肃认真,她始终平稳地攥着那根线,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人们没看到一丝哪怕最轻微的振动出现。紧接着,奥蒂利收到了同样的请求。她擎着那个位于平放着的金属上方的摆锤,更加平静、更加自然、更加无心为之的样子。但就在那一瞬间,摆动起来的零件有如被拽进一个狂烈的漩涡一般,并且根据人们放置在那下面的金属种类的不同,一会儿朝着这个方向、一会儿朝着那个方向旋转,时而呈圆形、时而呈椭圆形,时而又摆出直直的线条,这些不仅全都正中那位同伴的期待,而且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期。
  爵士本人对此也有些愕然,但那另外一位却根本没法将自己的兴致和劲头儿停下来,一再地要求重复试验,并且变换着不同的花样。奥蒂利为人亲和,于是也就答应了他的请求,直到她最终和善地恳求他把自己放走,因为她的头痛又开始发作了。这人听闻此话有些惊诧,甚至有些狂喜,他以高涨的热情向她保证,只要她信任自己的治疗方法,他一定会将她的这个顽疾彻底治愈。人们犹豫了那么一刹那;但夏洛特旋即明白了这里谈的是什么,便回绝了这个好心的提议,因为她可不想让那些一度让自己有强烈恐惧感的事物靠近她的身边。
  两位客人离开了这里,而且,也不管别人因他们俩受到了怎样非同寻常的触动,他们还是留下了这样的话,希望能与她们在某地再度相逢。从此,只要天气还不错的日子里,夏洛特就马不停蹄地回访曾来看望她的乡邻,哪怕这事儿一旦开了头儿就很难收尾,因为整片地区的远近老少都格外热心地关怀起她来,有那么一些是出于真正的关切,还有一些则只是风俗所致。在家的时候,只要看着那孩子,她就顿觉活力无穷;那小东西值得世上一切的爱与照料。人们在他身上发现了神奇的地方,甚至把他当作神童来看待,光是看着他那个头以及匀称、壮实且健康的模样,就让人欢喜不已;并且,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它身上呈现出的与两个人的相像,发展得愈加明显了。从面部线条和体格上来看,那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上尉,而他的眼睛则渐渐地跟奥蒂利的双眸几乎无从区别。
  出于这种奇特的亲近感,或许更多地还受了女性美好的情感的指引,奥蒂利的柔情始终缠绕在这个自己心上人的、同时也是另外一位女子所生的婴孩身上,对着这个一天天长大的小家伙,她甚至表现得像是一位母亲一样,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一位另外一种形式的母亲了。只要不在夏洛特的身边,奥蒂利就一定会和那孩子及保姆单独待在一起。南妮发现这一点已经好些日子了,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小男孩了,她觉得他夺走了自己女主人全部的情感,并因此脾气一倔,就离开这里,回到父母家中去了。奥蒂利还一如既往地抱孩子出去户外透气,并习惯了带着他一同散步,走的路程也越来越远。小奶瓶儿她也随身带着,以便需要的时候,给那孩子补充口粮。而且极少有时候,她会不再另外带上一本书,因而当她手里抱着婴儿,一边阅读一边悠闲地踱着步子的时候,活脱脱就是一副迷人的“沉思者”(Penserosa)像。

第十三章


  完全陌生的人以及对彼此漠不关心的人,在一起待上一段时间,都会向对方掏出自己的心来,从中生出一段亲密互信的情谊来。更不必提我们这两位好友了,自从他们俩重新成了邻居之后,几乎每天无时不在和对方打交道,对彼此都没什么好隐瞒。他们回想起旧时的情景,而少校也并不讳言,夏洛特曾有意等爱德华回来之后把奥蒂利赠予他,意思就是下一步要将这美丽的少女许配给他为妻。爱德华听闻此言后大喜至不知所措,他毫无保留地谈起了夏洛特与少校之间的互生好感,还用生动的色彩将其描绘了一番,因为这对他来说,正是个方便又有利的条件。
  少校对此既不能完全否认,也没法坦白承认;可是爱德华却越发将这事儿变得牢不可破、板上钉钉。在他的想象之中,这事儿绝非仅为可能,而是已经实在发生。其中的各方心里盼的是哪样,就朝着那个方向点头便是了;离婚肯定马到成功;接着就是再结良缘,而且,在那之后,爱德华就要带着奥蒂利去远行。
  在人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美好惬意的事中,最令人心动不已的莫过于一对新婚夫妇在一个崭新且生机勃发的世界里,享受着他们崭新而生机勃发的关系,并且心中怀揣着梦想,希望日后能够通过多变的世态考验,彼此间的纽带反而更加耐久而牢固。其间,少校和夏洛特则该享有无限的权力,支配所有的田产、家财和一切世间令人艳羡的设施与装置,他们俩就是它们的主人,就该凭着自己的权利和心意去排布与指导,这样,各方才都会心满意足。但爱德华最根本的落脚点,也是他貌似最占便宜的地方,就是:那孩子得留在母亲身边,因此少校得承担起教育他的责任,将他按照自己的见地来进行引导,使得他发展出各项才能来。要不人们怎么会在这孩子受洗的时候,用他们俩共同的名字来命名,这可不是白给的。
  一切在爱德华看来都已准备就绪,于是他一刻都不想多加耽搁,赶紧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他们在返回家乡的途中经过了一座小镇,在那儿爱德华拥有一栋房子,他打算待在那里,等着少校回来。却又没法强令自己立即翻身下马,因此又接着陪朋友走了一段,直到走出了整个地区。两个人骑在马上,一边谈论着重要的话题,一边扬鞭前行。
  猛然间,他们望见了远处山头上的那座新楼,红色砖块的光泽第一次闪耀在他们俩眼前。一股无法遏制的思慕侵袭了爱德华全身;一切必须在今晚就做个了结。他打算藏身于这附近的一个村庄;而少校则要迅雷不及掩耳地向夏洛特道明整件事情,给她的小心翼翼来个措手不及,用那出人意料的提议,迫使她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爱德华将他自己的心愿转移到了她的身上,因此便只觉得,他的做法肯定会应了她同样果决的心愿。他期望着她能立马点头答应,因为他也承受不起另外的一种答案了。
  他满怀喜悦地憧憬着,幸福的结局已在眼前,为了让这暗中守候的人迅速得到消息,人们得鸣几声炮响出来,而如果已进入了深夜,则还得有烟花升空才好。
  少校朝着城堡的方向飞驰而去。他没找到夏洛特,但却获悉她这段时间住在新舍楼上的消息,这会儿她正在拜访一户乡邻,今天可能不会太早回来。他于是又回到了他拴马的那处农家院里。
  此时的爱德华,受不可克服的焦躁驱使,从他的潜伏之地溜了出来,穿过只有猎人和渔夫知道的深幽小径,一路向他的公园跑去,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已经身在湖畔的一处灌木丛里了,第一次见到了那样至臻纯净的湖面。
  而奥蒂利这天下午,正好在湖边散步。她一边抱着孩子,一边跟往常一样读着书。就这样,她走到了渡口处的橡树底下。男孩儿睡着了;她坐下来,将他放在自己的身边,接着看书。那本书属于那种吸引心绪柔和的人并使之欲罢不能的类型。她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也完全想不起,走陆路的话,要回到新楼还有挺长一段儿呢;她却坐在那里,沉浸在她的那本书中,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看起来是那般惹人疼爱,以致环绕着她的树木与草丛都只恨自己无法活动,也没有天赐的双眼,不然就可以对她表达自己的惊异与欣喜了。此时,西下的斜阳刚好将一抹微红的余晖撒在她的身后,将她的面颊与肩头染成了金色。
  到这会儿,爱德华已经成功地向前挺进了相当之远而没有被人察觉,他发现公园空荡荡的,整片地方都鸦雀无声,于是,他胆子更大了,越走越近。最终,他穿过了灌木丛,来到了橡树下,他看到了奥蒂利,她也看到了他;他飞奔向她,扑倒在她的脚边。在一段长时间且静默的停顿中,两个人都试图使自己保持镇静,而后他向她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一下,他为什么、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告诉她,自己已经将少校派到夏洛特那儿去了,他们共同的命运或许在这一刻便已被决定。他称自己从未怀疑过她的爱意,反之她亦如此。他恳求她的默许。她却有些迟疑,他向她起誓;他想恢复自己原有的权利,并将她箍进怀中;她却指了指那个孩子。
  爱德华瞥了他一眼,便大惊失色。“伟大的主啊!”他喊出声来,“要是我有理由怀疑我的妻子、我的朋友,那这号人物就是指证他们的可怕依据。这不就是少校的样子吗?像成这个样子的,我还从没见过。”
  “才不呢!”奥蒂利回答他,“所有人都说,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这怎么可能?”正在爱德华回她话的当口,那孩子睁开了双眼,两只大大的眸子乌黑且清澈、深沉而友善。那男孩儿像已经懂了事一样地打量着世界;好似认识立在他面前的这两个人一般。爱德华扑到那孩子身旁,然后再次跪在奥蒂利跟前。“就是你啊!”他喊道,“那就是你的双眸。天哪!可让我再看看你的双眼吧!那个孕育了这个小生命的不洁之夜,让我为它罩上一层面纱吧!已成陌路的丈夫与妻子紧紧相拥,各自心怀悸动的期盼,玷污了这条法定的纽带,我怎么能用这不幸的念头来使你纯洁的心灵受惊呢?或者是的,既然我们已走得这么远了,既然我已经不得不跟夏洛特分开了,既然你必然要成为我的人了,那我为何还不把它说出来呢?我怎么就不能说出这无情的话呢:这孩子就是双重婚姻失贞的产物!正如他本该将我和我的妻子绑在一起那样,他使我离开了我的妻子,也将她带离了我的身边。这孩子就是对我的指控,这美好的双眸正在对你的眼睛说,即使在另一个女人的怀里,我的心仍然属于你;你要是能感受到就好了,奥蒂利,愿你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犯下的那个错误、那桩罪行,只能在你的怀里得以救赎啊!
  听!”他大喊着跳了起来,他相信自己听到了一声枪响,而那正是少校要给他发出的信号。其实那是一位猎人在相邻的山里放出的一枪。枪声之后,一切又沉寂了下去;爱德华开始变得不耐烦了。
  奥蒂利现在才发现,太阳已经落到山的那一边去了。最后,它从那高处楼房的窗子里,朝这头眨了眨眼。“离开这里,爱德华!”奥蒂利大叫。“我们已分别了如此之久,忍耐了这么长的时间。好好想想,我们欠夏洛特多少。必须由她来决定我们的命运,咱们不能对她预加干涉。只要她点头同意,我就是你的;如果她没有,那我只得将你拒之千里。既然你相信那最终的决定已近在咫尺,那咱们就再等等吧。回到少校推测你会在哪儿的村庄里去。可能还会出现一些状况,需要人来说明。那一声炸雷般的炮响,可不可能就是在宣布,你的谈判大功告成了呢?他或许此刻正在找你。他不会在家遇到夏洛特的,这点我清楚;他也许会去找她,因为人们知道她去了哪儿。这么多种情形都是有可能的啊!放开我!等下她该找来的。她此刻正在那边楼上等着我和孩子出现呢!”
  奥蒂利言语慌张。她在脑子里想到过各种各样的可能。在爱德华的身边,她感到幸福,但又觉得眼下必须得让他离开。“我求求你了,我向你发誓,爱人!”她大声喊道,“回去,等着少校!”“我听从你的一切吩咐,”爱德华一边喊着,一边先是满怀深情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她也张开双臂拥抱着他,用无与伦比的柔情将他紧贴在自己的胸膛。希望像一颗从天而降的星,在他们头顶划落。他们妄想着,相信自己属于对方;头一次,他们坚定而热烈地吻向彼此,然后才决绝而痛苦地分开。
  太阳落山了,湖面上满是余晖,还飘散着潮湿的香气。奥蒂利迷惘而悸动地站在那里;她向远处山上那座房子望去,似乎已经看见了阳台上夏洛特的白色衣裙。从湖边绕路回去要走好大一圈;她也清楚,夏洛特一定会不耐烦地坚持要等到孩子回去。她看见梧桐树丛就在自己的眼前,只要越过那片水域,就可以立即走上直通房子的那条小路。眼望之处,她的心也已经飘到了那里。她本来有所顾虑,不敢带着孩子走水路回去,但这一点在紧迫的情势下被抛到了一边。她匆忙赶到小木船旁,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也感觉不到她的双脚在打战,更感觉不到,自己的感官几乎已经快失灵了。
  她跳进小船,抓住船桨,将它支开了河岸。她需要很大的力气,一下又一下地划着,小船摇摇晃晃,朝着湖中央滑出了一段距离。她用左臂揽着孩子,左手拿着书,右手则撑着桨,她自己也开始摇晃,并倒在了船里。船桨从她手中脱落,掉到了一边,而当她正想保持自己的平衡时,孩子和书全部从另外一边掉了下去。她还抓着那孩子的衣裳;但别扭的姿势让她很难站起来。空出来的右手也不足以让她转过身、支撑住自己;终于,她成功地将孩子从水里拽了上来,但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停止了呼吸。
  就在这一瞬间,她的精神全都回来了,但这更加剧了她的痛苦。小船已经快滑到湖的中央了,船桨飘远了,她朝岸上看去,一个人都没有,而且,就算她看到了谁,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她就这样孤零零地,漂浮在背信无情的水面上。
  她开始设法自援。之前她常听说人们是怎样抢救溺水者的。在她生日的那晚,她还亲自经历过那么一场。她把孩子的衣服脱掉,用自己的麦斯林纱裙帮它把身体擦干,她将自己前胸的衣服扯开,让它头一回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也是头一回,她将一件活物贴向她那纯洁地裸露着的胸脯,唉!连它也活不过来了。那个不幸的小生命冰冷的四肢将她的胸膛乃至内心深处都冻透了。止不住的泪水从她的眼里夺眶而出,给那已经僵硬的躯体带去了一丝温暖与生命的假象。她仍没有放弃,她用围巾包裹住它,又是摩挲,又是按压,呵气、亲吻、泪水,她用这些替代了一切救命的办法,在这荒郊野外,让她去哪里寻找回魂良方啊。
  所做皆是徒劳!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臂弯,就如同那小舟一动不动地停泊在水面上;但即便如此,她那美好的品质也没有让她气馁。她抬头向天。然后跪在船里拜了下去,将那僵硬的孩子双手举过自己无瑕的胸膛,那里既如大理石般洁白,可惜亦如大理石般冰凉。她目光湿润地朝天空望去,向那里呼喊求救,当一颗柔弱的心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寄希望于在上苍那儿得到最大的满足。
  繁星已经开始一颗一颗地在天空中闪烁,连它们也成了她不放过的救命稻草。一阵轻柔的风拂过,将那小木船推向了梧桐树林。

第十八章


  但暗中留心的朋友们观察到的最有价值的一条线索是,奥蒂利头一回打开了那个行李箱,并从中挑选出了几样,还把本来足够做成完整的一套衣服的材料,剪成了碎片。当她想在南妮的帮助下,把余下的东西重新装回去的时候,几乎无法实现这个愿望;即便已经有一部分被拿出来了,空间还是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那个年轻而贪心的姑娘看得十分眼馋,尤其是当她发现,能做成整套衣服的小块布头应有尽有的时候。鞋子、长袜、绣着箴言的袜带、手套以及其他等等各式各样的物件还剩下许多。她求着奥蒂利,赏赐给她其中的一点儿就好。奥蒂利拒绝了,但旋即又拉开了五斗橱的一个抽屉,让那孩子挑选。南妮也顾不上体面,迅速地伸手去拿,之后立马带着她的战利品,跑去向家中其他的仆人宣告并展示她的好运。
  奥蒂利最终还是成功了,她将所有的东西仔细地一层一层叠放好;然后,她打开了安在行李箱盖子上的一个隐蔽夹层,所有爱德华写给她的小纸条和书信、从前散步时摘下的如今已风干的花瓣、一根她心上人的卷发以及其他的各种,都被她藏在这里。她又加进去一样——她父亲的肖像——之后,把它整个锁好,接着,她将那把轻便的小钥匙重新拴到一条金项链上,挂在脖子上,搭在胸前。
  此时,朋友们的心中已激起了一些希望。夏洛特坚信,总有一天,奥蒂利会重新开口说话;因为目前为止的种种迹象表明,她已经在暗地里忙碌了起来,而且还带着一种明快的满足感,一种会浮现在那些为自己的心上人默默准备了什么好东西与惊喜的人脸上的微笑。没人知道,奥蒂利甚至在极度虚弱之中熬过了多少光景,在那些时间以外,凡是需要她露面的场合,她都是靠着精神力量才撑过来的。
  这段时间,米特勒来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并且待的时间也比平常要久。这个执拗的男人再清楚不过了,打铁也要看火候。奥蒂利的沉默与拒绝在他看来不失为一桩好事。目前为止,那对夫妻的离婚事宜还未向前迈出任何一步;他盼着能用另外一种更有利的方式,来决定这孩子的命运;他倾听、他让步、他通情达理,举止独到且精明。
  只是他老是控制不住自己,但凡找到个什么由头,就要发表一番自己对此的理性判断,借此来证明自己有多重要。大多数时候他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当他和别人共处的时候,又总是一副十分专断的架势来对待人家。一旦他在朋友中间开始了自己的高谈阔论,就像咱们常常见到的那样,说出口的话就如同滚雪球,丝毫不加顾忌,是会给人造成伤害,还是能治愈人的创伤,是有助还是有损他人的利益,他可不管,想接什么话,就接什么话。
  爱德华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夏洛特和少校一块儿等着爱德华,他骑马出去了;米特勒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奥蒂利还留在自己的房间,她把明天准备要穿戴的首饰摊开来,用暗示的方法指挥着侍女做这做那,后者对她的吩咐完全心领神会,手脚麻利地遵从着她无声的安排。
  米特勒正好谈到了一个自己最为热衷的话题。他总是喜欢声称,戒律与禁令性质的法条及规定,是所有教育子女以及领导百姓的手段中,最蠢笨、最野蛮的一种。“人生性积极,”他说道,“若有人懂得该如何向他们提出要求,他们便会紧随其后,做出行动与调整。在我的朋友圈中,如果有人犯下了某种过错或存有某种缺陷,我宁愿一直容忍这些,到我本人可以用相对的美德去引导他们的时候,也不想看见,他们虽然摆脱了之前的错误,却在它空出来的位置上,没有补充进任何恰当的东西。人嘛,只要他能做到,谁都乐意做善事、做合乎情理的事;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他有事可做,对此,他不会多加思考,就像他无所事事且百无聊赖时,也不会深思细究自己做出的荒谬蠢事一样。
  每次我听到有人主张把十诫重新加回到儿童教育内容中去,都会感到无比不痛快。第四条还算是个相当动听、理性且有指导性的规矩。‘你应该尊敬你的父母。’如果孩子们真把这意思记到脑子里去了,他们也就会日复一日地践行它。可是现在来看看第五诫吧,让人说它什么好呢?‘你不可杀戮。’就好像真有谁有哪怕一丁点儿的兴趣去杀死别人似的!有人偶然间起了杀意,也许是因为他憎恨对方,也许是因为他被激怒,也许是出于冲动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原因,才会酿成这一后果。但是需要禁止儿童杀戮与残害的地方,难道不正是一所野蛮的学校吗?如果这样说:‘关心他人的生命,清除可能会对他人造成损害的因素,哪怕自己会遭遇危险也要去救别人;当你有损他人利益的时候,就想想,这正是在害你自己。’这才是受过教育的理性民族该有的信条,这才勉强能够被收录进教理问答手册的‘这是什么?’附录中。
  而那第六条就更过分了,我简直对它厌恶至极!什么?那不就是在用危险的神秘兮兮来刺激早熟儿童的好奇心,激发他们对奇异画面与念头的想象力,刚好强行引入了本该被驱除的内容吗!由一间秘密法庭来肆意专断地处理这类事件,都比把它们拿出来在教堂和社区里让人七嘴八舌强得多。”
  就在此刻,奥蒂利走了进来。“‘你不得奸淫’,”米特勒接着说下去,“这话说的多粗野,多不正派!难道只要换种说法,意思就会变了吗?比如:‘你要对婚姻关系心存敬畏;当你看到相爱的夫妻,应该心怀喜悦,并像享受晴朗的一天那样去分享他们的幸福。如果他们的关系被人搅浑,那么你应该试着将其澄清;你该设法劝解他们、安抚他们、让他们看见彼此的好处,并以美好的无私精神促进他人的福祉,方法就是让他们感受到,每一项义务,尤其是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这种不可解除的关联中,会诞生出怎样的幸福。’”
  夏洛特不安得有如坐在炭火上一般,她越是坚信,米特勒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些什么,以及当下是不是说这话的场合,就越是对这态势感到忧心忡忡。她刚想要打断他,就看到,身形有些变了样的奥蒂利起身离开了房间。
  “您还是向我们宣读第七戒吧,”夏洛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说道,“所有余下的,”米特勒回答她说,“都不必提,只要我能挽救刚刚那条,其他各条都以它为基础。”
  伴着一声惊人的尖叫,南妮边高声大喊,边闯进房间里来:“她要死了!小姐要死了!您快来!您快来!”
  当奥蒂利踉踉跄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第二天要佩戴的首饰已全部被摊开来,摆在几把椅子上,而那小姑娘一边打量着,一边心中暗自惊叹,她走过来走过去,发出欢呼般的叫喊声:“您快看啊,亲爱的小姐,这根本就是新娘的顶戴,完全配得上您!”
  奥蒂利听到了这几个字眼,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南妮看到她的主人脸色发白、身体僵硬;她跑去找夏洛特;大家应声而来。家中的常客、那位医生也都赶了过来,这情况在他看来只是一种精力的衰竭而已。他让人端来些补充体力的汤水;奥蒂利战战兢兢地将它们推开,甚至当人们要把杯子喂向她嘴边的时候,她竟然陷入了痉挛。这情形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严肃而急促地问起,她今天都吃了些什么。那姑娘开始结巴;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南妮才承认,奥蒂利至今滴水未进。
  医生发觉南妮要比往常显得害怕与紧张。于是他把她拽进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夏洛特跟了进去,这姑娘跪了下来,供出了奥蒂利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几乎不怎么进食的真相。在奥蒂利的强烈要求之下,她每次都代为享用那些餐点;并且因为她主人既恳切又带威胁的表情,就把这事儿瞒了下来,另外,她还无辜地补充道,她原本就觉得那些东西美味也是其中的一个缘故。
  少校和米特勒走了过来;他们看到夏洛特正忙来忙去地围着医生打转。那苍白的天使般的孩子坐在沙发的角落,看似还有清醒的意识。人们恳请她躺下来;她拒绝了,却使了使眼色,让人把那小行李箱拿到自己跟前来。她把自己的双脚搭在上面,给自己找了一个半躺着的舒服姿势。她看上去是在告别,她的神情中写满了对周围人最温柔的依恋,那里面还有爱意、谢意、歉意以及最诚挚的祝愿。
  刚从马背上下来的爱德华听说了这一情况。他冲进屋子里,扑倒在她的身边,抓起她的手,将自己无声的泪水倾洒在那上面。他就这样待了许久。最后,他大喊出来:“难道我再也不能听到你的声音了吗?说到底难道你不想为了我重新回到生活里来吗?好,好吧!我随你而去;这样我们就可以用另一种语言交谈了!”
  她用力握紧他的手,充满生机与爱意地望向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后,她无声地动了动天使般的双唇:“答应我,活下去!”她喊出来,用尽了美妙而温柔的力气;但马上就又倒了下去。“我答应你!”他冲她喊回去,这呼喊却只能是她身后的事了;她已经辞别了人世。
  浸在泪水中的一夜过去之后,如何安葬停放在那里的遗体这档子操心事儿,落到了夏洛特的头上。少校和米特勒来帮她的忙。爱德华的状态十分令人痛惜。他刚从自己的绝望之中探出身来,稍微缓过点神,便坚持着,不许把奥蒂利送出城堡,人们得再等等她,好好照料她,就像对待一个活着的人那样;因为她并没死,她不能死。人们遵从了他的意思,至少他坚决禁止的,人们就先搁在一边不办便是了。他并没有提出去看看她的要求。
  另一桩可怕的事席卷了人群,朋友们又有得操心了。南妮被医生狠狠地骂了一顿,在威胁之下才说出了实情,并且因为这一坦白,招致了铺天盖地的责备,于是,她逃走了。人们找了好长时间才重新发现她,而她看起来似乎精神失常了。她的父母把她接回家里。眼下可不是撞见她的好时候,人们必须得把她关起来,因为她扬言要再次出逃。
  渐渐地,人们终于使爱德华摆脱了他最蚀骨的绝望,但这只会令他更加不幸;因为他已非常确定,他已经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他人生的幸福。人们鼓起勇气向他提议把奥蒂利安葬在侧翼的小礼拜堂里,这样她始终会依然陪伴着在世的朋友,并且也有了一个舒适且宁静的居所。获得他的准许并不容易,人们必须满足他提出的条件,那就是,要将她放置在敞开的棺架中抬出去,当被放在穹顶礼堂里的时候,灵柩上面只能盖一层玻璃罩子,而且那里还得有一盏灯永不熄灭,唯有这样,他才最终心满意足,在其他的所有事上也便听从了安排。
  人们用各自准备好的衣物和饰品将这妩媚的身躯打扮起来;将用紫菀绑起的花环戴在她的头上,它们看上去就有如忧伤的天边繁星一般,放射出惨淡的光芒。为了装点灵柩、教堂和小礼拜堂,各个花园里的花材全部被洗劫一空。苗圃里荒芜一片,好似冬日已将所有花畦中的绚烂扫荡过一样。一大清早,她就被人们用开放式的棺架抬出城堡,初升的朝阳再一次映红了她仿佛来自天界的面庞。追随的群众挤在扶灵人的身边,没人愿意先行一步,也没人想被落下,人人都争相围绕着她,每个人都希望能最后再享受一下有她在身边的感觉。男孩儿、男人和妇女无不动容。而少女们格外伤心难过,因为她们对她的香消玉殒,最能感同身受。
  南妮没有出现。人们拦住了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人们对她隐瞒了下葬的具体日期与时刻。有人看守着她,让她和父母一同待在花园后身的一个小房间里不准出来。但当她听到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心里就明白了,外头在进行什么,而且看守她的那个妇人出于好奇心,也想去看看送殡的队伍,因此离开了那里,于是,她便从窗户逃了出去。她先是跑去了走廊,但发现所有的门都被锁上了,因而就又跑到了顶层的阁楼。
  正在此时,队伍刚好摇摇晃晃地沿着那条洒满了花瓣的整洁大道穿过村庄。南妮清楚地看到她的女主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她看上去比追逐着队伍前行的人群中任何一个都要明晰、完整和美丽。她仿佛不再属于尘世一般,踩在云朵或波浪上面,似乎还朝着她的侍女眨了下眼睛,于是这个姑娘,在慌张、踉跄与意乱神迷之间,一头栽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一声恐怖的惨叫,百姓纷纷向四面八方散去。推搡和喧嚷迫使抬着灵柩的人们不得不将棺木暂时放下。这孩子躺在边上,离那遗体很近;看上去好像胳膊腿儿都散架了一样。人们把她扶了起来;不知是出于无意抑或命运特殊的安排,人们把她搭到了棺架上,她看起来似乎还想用最后一口气,再一次靠近她的主人。但就在她那哆哆嗦嗦的关节刚刚碰到奥蒂利的衣裳,她那失去了力气的指尖刚刚碰到奥蒂利叠起的双手的刹那,这姑娘马上弹起来,双臂和眼睛先是伸向天空,然后便耷拉下来,落到了跪在棺木前的双膝之上,凝神而迷醉地望着自己的女主人。
  最终,她出离兴奋地跳了起来,并带着神圣的喜悦大声喊道:“是的,她原谅我了!没人能够甚至连我自己都无法饶恕我,上帝通过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的嘴,赐予了我他的宽宥。此刻,她正平静而温柔地躺着;但你们都看到了,她是怎么直起身来、怎么用交叉的双手赐福于我的,她望向我的目光有多么充满慈爱!你们都听到了,你们都得帮我作证,她对我说了:‘你被原谅了!’我现在再也不是你们当中的杀人犯了,她宽恕了我,上帝宽恕了我,没人能再对我指指点点了。”
  人们纷纷挤上来,围着她站;大家都惊讶万分,一边仔细听她说,一边东张西望,没人知道究竟该拿她怎么办。“把她抬去休息吧!”这姑娘说道,“该她做的,她已经做完了,该她受的苦,她也受到头了,她不能再住在我们中间了。”出殡的队伍继续前进,南妮头一个跟在后面,直到人们抵达了教堂,进入了那个小礼拜堂。
  眼下,奥蒂利的灵柩正立在那里,头上是那孩子的棺木,脚下是被放入了一个厚实橡木柜中的那只小行李箱。人们找来了一位女守灵人,让她负责在最初的这段时间里,守望着那躺在玻璃罩下、依旧可人的遗体。但南妮说什么也不让别人来接手这份工作;她想要没有任何旁人在侧地独自待着,并勤快地维护那盏第一次被点亮的长明灯火。她提出这个要求时,是那样的热心而固执,人人都怕她糟糕的情绪再次发作甚至比上次更加严重,也就向她做出了让步。
  但她一个人并没待上多久;夜幕刚一降临,摇摆不定的烛火就充分地发挥着它的职责,播撒出一片明亮的光线,此时,门开了,建筑师走进小礼拜堂,迎面向他扑来的,是那带着虔诚的装饰花样的墙壁,它们在这闪烁的柔和光影之下,显得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更加韵味古朴,却预兆不祥。
  南妮正坐在棺木一旁。她马上就认出了他;但她没有作声,只是指了指她那位刚刚离世的女主人。而他也因此站到了另外一边,带着专属于年轻人的能量与魅力,却并不张扬,他怔怔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双臂下垂,透着同情的两手交叉着拧在一起,脑袋和目光同时侧向那已逝的故人。
  他曾经就这样站在贝撒留的像前。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摆出了同样的姿势;而且,这次仍旧是多么不自然啊!这会儿,照样有某件不可估量的尊贵之物从它的高座之上坠下;如果说那一次,是一个集勇敢、机智、权力、地位与财产于一身的男人无可挽回地逝去,令人扼腕叹息,并且他那些对国家与王侯而言关键时刻不可或缺的品质没有得到应有的珍视,却更多地遭到了驳斥与驱逐的话,那么这一次,同样有许多未曾在人前显露的其他美德,刚刚被自然唤醒了它们内涵丰富的深邃之处,就立即经自然的淡漠之手又被清除殆尽,那些是多么难得、多么美好、多么可爱的高贵品德啊,它们温雅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时刻用和煦的喜悦拥抱这困苦的世界,如今却只能被人们充满思慕地哀悼与怀念了。
  那个年轻人沉默了,连那个姑娘也好一阵没有作声;但当她看到,他的眼中不断倾泻出泪水,看到他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时,她带着无比真切的力量以及无限的好意和笃定感对他开了口,她流利的言语使他着实吃了一惊,他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而且仿佛看到自己那美丽的友人正活灵活现地悬浮在一个更高的地方。他的眼泪干了,伤痛也轻了一些,他跪在那里,诚挚地握了握南妮的手,作别了奥蒂利。当晚他便从此地离开,那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外科医生在那姑娘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教堂里守了一整夜,而当他第二天清晨去看望她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已经安慰好自己,变得开朗多了;他以为她会跟自己聊起夜里与奥蒂利的交谈,或是其他类似的这种现象,但她却很是自然、平静并且十分清醒。她分毫不差地回忆起全部的往日时光,以及在那当下发生过的种种状况,她所说的话中,没有任何地方有失惯常行径中的真实性与现实感,除了她会喜滋滋地反复提起奥蒂利遗体下葬那件事儿以外:奥蒂利如何直起身来,如何赐福于她,如何宽恕了她,以及如何因此而使她获得长久的安宁。
  奥蒂利的美貌始终没有褪去,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而非溘然长逝,这种状况吸引了好些人来到这里。居住在这片区域的人以及临近地方上的居民都想再看她一眼,每个人都喜欢从南妮的口中听到那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传奇;有些人的目的是为了开它的玩笑,大部分是为了对此表示怀疑,只有少数的几个,是为了表明相反的态度,即对它的笃信。
  每种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的需求,都被迫成了偏信。当着全世界的面儿被击垮的南妮,在接触了那具虔诚的躯体之后,便重获了健康与活力;那么,类似的好运难保就不会降临到其他人的头上。先是有温柔的母亲偷偷地带来了她们身患某种隐疾的孩子,并确信自己感应到了那种瞬间复原的神力。对此的信赖与日俱增,到最后,再老再弱的人也都到过此处,寻求过某种精神或体力上的恢复。不断涌来的群众迫使人们不得不锁上了那间小礼拜堂,只在祷告时间对外开放。
  爱德华不敢再去看那已逝之人。他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似乎不再有眼泪、也再没有能力经受任何伤痛。他参与娱乐的兴趣和在吃喝上的欲望都日渐减弱。他只是还会从杯中小酌几口提神的饮品,可它们也固然成不了他真正的预言家。他仍然始终喜爱端详那交缠在一起的姓名花纹,严肃而明快的眼神仿佛在暗示人们,他至今依旧没有放弃结合的希望。但正如幸福的人会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在为自己大行方便,任何一点刚冒出苗头的事都会让他飘飘然一样,在不幸的人儿眼里,再细小不过的偶然与意外都仿佛在累积着他的委屈与破败。这是因为,当有一天爱德华把那只钟爱的酒杯端到自己嘴边的时候,他大吃一惊,赶快又把它拿开;它是同一只,却不是那一只;那上面少了一个小小的标志。被紧急唤来的侍从不得不承认,那只真品的酒杯不久前被摔碎了,于是人们偷偷换上了外观跟它长得一样、同样是爱德华青年时代烧制的另外一只。爱德华没法动怒,他的命运已经在现实的行动中被验证;这样的譬喻如何还能将他打动?它只会使他的心情更加沉重罢了。从这一刻开始,饮酒似乎对他而言成了一桩令人厌恶的事;并且看上去,他也不打算再进食或是说话了。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愈发不安。他重新要求人们给他端吃弄喝,并再次开口与人交谈。“唉!”他有一次对几乎寸步不离、守在他身边的少校说,“我是多么不幸呵,我的全部追求始终都不过是一种模仿、一种错误的努力而已!对她来说曾是无上快乐的,如今成了我的痛楚;但是,为了这种快乐的缘故,我也无奈接纳了这种苦楚。我不得不跟着她,走上这条路;但我的天性拦住了我,及我的承诺。硬要一个人模仿本不可被模仿的,是一项可怕的任务。我清楚地感受到了,我最好的朋友,做什么事都需要天赋,殉情亦是如此。”
  一段时间以来,只要在爱德华身边的,无论是配偶、朋友抑或医生,众人的努力都在毫无希望的状态之中来来回回地摇摆起伏,对此,我们不堪回想。终于,人们发现,他死了。米特勒是目睹那惨状的第一人。他叫来医生,并依着他一贯的冷静与理性,观察起人们最初撞见这新逝之人时的周围情况来。夏洛特奔来这里;心中生出有关自杀的疑团。她责怪自己和其他的人,怎会如此疏忽大意,简直不可饶恕。但很快,医生从自然的角度、米特勒用伦理的依据都说服了她,相信事实并非如此。非常明显,爱德华生命的终结是一场意外。他曾在某个宁静的时刻,把自己迄今为止精心收藏的宝贝,即奥蒂利的遗物,从装在一只皮夹的一个小盒子中取出,摊在自己面前;那是一根卷发、一束在幸福的时光中扎起的花朵、所有她曾写给他的纸片,最上面就是他妻子曾偶然拾起、并充满遐想地递给他的那张。全部的这些,他都不可能故意泄露出去,被人在不经意间发现。就这样,那颗不久之前还因无尽的澎湃而剧烈跳动的心,如今已归于无人打扰的平静;而他仿佛在怀念那位圣洁的女性时沉沉睡去的模样,也可被人视作最高的幸福了。夏洛特为他选定了奥蒂利身旁的位置,并且吩咐下去,日后不会再有人被安葬在这片穹顶之下了。作为条件,她向教会与学校、神父与教师,行了若干笔数额可观的捐赠。
  就这样,相爱的人并肩长眠。平静在上方笼罩着他们的安身之所,欢快地交缠在一起的天使画像,从穹顶向下俯望着他们,倘若有朝一日,他们能双双再次醒来,那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刻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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