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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视与理解

作者:凤冈〔王凡西〕 来源:《新旗》1946年第2期


  李星按:本文有点意思。作者指出二战的资产阶级属性,指出在承受战争苦难的各国大众当中,确有若干人群愿意接受轴心国的战争,从而迎来和平。作者指出“民主阵营”或说“反法西斯阵营”的虚妄,打倒了轴心国,这个阵营立即内讧。作者的附录告诉我们,左翼进步的多家刊物,在约稿以后,不想刊登本文。到了21世纪的今天,二战的“反法西斯阵营”确实“怯魅”了。网络上人们知道了,丘吉尔决心打光最后一个印度人,来保卫英帝国,人们也知道了,戴高乐是贝当元帅的门徒,信奉极右翼主张。人们还知道了,罗斯福新政搞的一笔雕凿,拒绝了日本帝国瓜分亚洲的提议,而选择“我全都要!”,让美国市场再度繁荣。1945年的中国主流左翼进步舆论小心翼翼地保卫着“民主阵营”的光环,21世纪的今天,共产主义影响已经烟消云散。


  梦也许是美丽的,但梦里的面包毕竟充不了饥;如果现实只许你过一种半饱生活,则梦里盛宴,只能反衬出实际生活的悲惨,只能让你在梦醒以后,更难跟痛苦的真实调和。明知道实际生活的痛苦,倘因为没有勇气正视现实,以致想逃避在梦境里,那是更可悲了。现实不会因你不正视它而就此放过了你,你就是闭上眼睛,甚至学鸵鸟把头埋进了地洞,它仍旧会逼到你身上来,使你在无所措的状态中接受它,因此感受到加倍的痛苦。
  必须有正视现实的勇气,不管那现实是多么的可怕。
  在过去的五年——在我们是八年——之中,人类曾在可怕的战争中生活着。他们的物质生活是太悲惨了,他们遭受了从饥寒起以至死亡的一切痛苦,他们中间最大多数之所以能够渡过那艰难的几年,因为怀着一个美丽的憧憬,一个梦,一种希望。如果没有这个精神上或幻想上的安慰,他们或者已经死去,或者已经反叛了。这个安慰是什么呢?就是,全世界所有的大人先生们都一致对他们说:这是人类的最后一战。民主战胜轴心,或者轴心战胜民主之后,天下就永远太平,全世界再听不到枪声。至于「联合」或「轴心」两阵营的自身中间,那末他们的结合都是由「血肉结成的」,永远不会矛盾的。于是,极小部分人将「永久和平」寄托于轴心胜利,最大部分的人同样希望则寄托于民主胜利。结果,最大部分的人希望实现了,民主阵营完全击败了轴心国家。长年累月中宛转呻吟于战争重压下的人们因此松了一口气,以为从此是否极泰来,可以亿万千年,子子孙孙,不再尝战争苦味了。他们认真地相信梦境能够成为现实。即使有许多事实不满人意,有许多现实违反着梦想,但他们宁愿坚信自己的梦,不愿意正视现实。他们宁愿找许多理由来辩护那个美丽的梦,不愿意看一下那梦境后面的狰狞的现实。
  但是世界究竟不是依照了人们的善意的期望来安排,也不是受宣言标语的指导而进行的,恰好相反,无情的现实不管人们的期待,更仿佛要有意讽嘲大人先生的宣言,当永久和平正被宣布来临之日,那个暂告休息的战神又裂开了血口在狞笑了。
  现在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还不到三个月(注),不,离真正的结束其实还远得很,兵士尚未复员,无数的人民还在流离,一切生活都还在战争状态中,甚至,第二次大战后的「梵尔赛和会」都还在遥遥无期中,可是事变的发展,竟好像已不是第二次大战的尾声,而是第三次大战的前奏了。自从八月十日日本宣布接受有条件的「无条件投降」以后,一股和平的庆祝气氛曾经充满了全世界,可是在短短几十天中,这和平气氛消灭得多么快!由「血和肉结成的」民主联合阵线,一变而为猜疑忌刻的冤家对头;「融合无间」的各国御用言论机关,忽然间恶言相向,互相针对着昨日的「盟国」,鼓励自国人民的战意了。「大西洋宪章」,「联合国盟约」等等堂皇文件上所规定的「伟大」原则,早已被人遗忘。殖民地的民众正在流着血,以这代价来认识那些崇高原则的欺骗。一觉醒来成了「四大之一」的我们的中国,嚷了一阵子胜利,和平,团结之后,代表目前世界上二大「盟邦」的两个中国政党在火并了,在胜利中陶醉了一个短期间的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很快因脱了缰的狂奔物价与内战的表面化而降落到颓丧的深渊。在这样的情形中,想做着甜梦已不很可能的了。
  不过,不做梦并非就能正视现实,看到了现实也不定就能理解现实。首先要有正视现实的勇气,其次要有理解现实的能力。
  打了这许多年仗,人类付出了如此重大的代价,结果有些什么呢?截至今天为止,在国际政治上只有一点,就是由过去的七强,英、美、苏、德、法、意、日、变成为名义上的「四强」:英、美、中、苏;以及实际上的二强:美国与苏联。换句话说,数千万生命与无量数财富的损失,只换得了国际关系的更加单纯化,国际权势的进一步的集中化;过去由七个强国维持着的一种均势,今后主要地将由美苏二国来保持了。自然,由两个巨人来保持均势,比七个中等人来保持要更加难些。中间没有缓冲,没有调节,没有中介;处处是直接的接触,处处是无所规避的对立。由于航空术的进步,经济纽带的扩展,世界实在是变得太小了,无论在那一个角落里,不管发生了多么小的一点纠纷,都很快地会牵连到这两个巨人的对立上去。中国,据美国国务院远东司司长范宜德说,是美苏二国之间的「桥梁」,其实,何独中国为然呢?目前世界各国,连法国在内,甚至连英国在内,无一不是美苏二国之间的「桥梁」,无一不是美苏二位巨人竞技争胜之场。
  第一次大战结束,国际的势力关系要复杂得多;在欧洲,德国虽然倒了,法国代之而作大陆上的霸主,俄罗斯帝国的废丘上兴起了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国,意大利也俨然崛起于阿平宁山脉的半岛上;英国虽然胜利了,却不能成为战后欧洲的唯一组织者。在美洲,北美合众国庞然的站立起来,它的势力超出了欧洲的任何一国,但还不能成为欧洲的真实主人;在亚洲,战争的机会造成了一个黄种人的强国——日本,她想称霸亚洲,但她的霸业显然要遇到欧美诸强的反对。这样一种互相牵制,互相监视的局面,造成了战后延长二十年的和平。此外,第一次大战后遍及全欧的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潮,使许多国家的内部陷于恐慌纷乱,也是使第二次世界大战迟迟爆发的原因。
  第二次世界大战一方面既然造成了两个单纯的敌对的力量,另一方面又因种种原因(这里我们不想论到它们),至少在一时间阻挡了社会主义革命的狂潮。于是新的战争危机,便愈益明显,仿佛不会再等二十年,人类就可以再经一次疯狂的大屠杀了。
  目前有多少征兆指向着新的战争?我们不想在此地罗列。报章杂志的文字,尤其是各国外交内政上的种种近事,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了人。就是最不愿意正视现实的人也不得不勉强承认了。至于这新的战争危机究竟真实到何种程度?究竟它能否避免?如不能避免,究竟还需准备多少年?这些问题我们都不想讨论。我们现在只想讨论一个问题:为什么民主阵营战胜了法西斯的「好战」国家,非但不能保证人类的永久和平,反而在战争未了之时,即已发生了下次战争的危机?如果轴心国家胜利了,那是不用说,不过是人类走向另一次较大战争的一个阶段;可是这次胜利的是民主国家,而民主主义,据有些人宣布与许多人相信,是爱好和平的,是讲国际公道,讲国际法律与平等的,那末为什么也会不旋踵而踏上了战争方向呢?爱好和平的民主国家获得了胜利,反而迈开大步在战争的路上走,这是现实,虽然是痛苦的现实。我们如果有勇气正视这现实,就必须以更大的勇气来理解这现实。
  通战争期中,乃至现在,有一种最流行的见解认为此次战争是两种思想的斗争,即民主与法西斯的斗争。其实这是与事实不符的。英美固然是民主国家,德意也确实行着法西斯政制;但是轴心方面也参加有民主的,有如芬兰,而民主旗帜之下也躲藏着许多半法西斯或准法西斯的国家,就是拿英美来说吧,政制是民主的,但是统治者中有多少的个人,和纳粹与法西斯的匪徒们同具着一种思想呢?反过来,在德意的专制统治之下,有多少民众真心地倾倒于民主思想呢?以思想来划分阵营,并且宣布他们是为某一思想而战,老实说,这都是一种欺骗,说得客气些,这都是提高本国人民的士气,使他们能舍命疆场的一种宣传吧了。如果你不信我们的判断,如果你竟说我们的判断是诬蔑,那末好吧,现在「民主主义」胜利了,请你看,世界上哪一个强国正在为本国民众或者弱小民族的民主权利的争取或保持而努力?哪一个胜利者不正在为反对他所标榜的战争目的而斗争?
  我们这话的意思自然不是说,民主主义与法西斯主义间没有分别。我们并不否认他们中间的优劣;不过这不是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我们所谈的乃是关于战争的真正根源。有人说,战争的真正根源是民主主义与法西斯主义间的冲突,我们说,战争的真正原因在于别的方面,这方面是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
  如果真的如前者所云,此次大战是民主各国与法西斯各国的思想战争,那末现在法西斯各国全数倒了,存留的都是信奉民主主义的国家,思想既相同则理宜从此相安无事,永无作战可能了。为什么现实竟在推翻这种可爱的理想呢?可见战争的原因不在于思想不同,而在于物质利益上的冲突。哪一种的物质利益冲突呢?这答案已不是新的了,就是:各大强国间为要重新分割世界市场。在这主要矛盾的左右,人们为了进行大规模的战争起见,自不得不利用,挑拨或引发各式各样的思想,有如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种族主义,民主主义……;但归根结蒂,这种种主义都依附着或围绕着那个争夺市场的帝国主义,在或大或小的限度内替后者服务。
  说到这里,有人也许会反驳我们了,参战各国并非都是帝国主义的,并非都有资格去争夺市场的,其中有几个国家的工业还很幼稚,它的生产品还根本谈不到输出,所以根本不需要市场;还有一个国家,它已取消了私人占有生产的制度,它的生产品不是为了利润,而是为了满足生产人的需要,这需要,现在离可以满足之期还很远,所以也谈不到争夺市场问题。但是它们都参加在战争中,这不是证明战争的根源在思想而不在争夺市场的物质利益吗?不错的,上举这类国家不能或不想争夺市场;但是不要忘记。它们本身是市场,或者愿作甲的市场而不愿作乙的市场,这就使它们在普及世界的争夺市场的大战中,不得不采取一个立场了。它们的参战如果为了自己的不愿被人作片而榨取的市场,那末在它们一方面的战争是正当的;如果参加战争是为了选择主人,那末它们这方面的战争便是帮凶性的,因而也是反动的。可是战争的主角,即主动地从事于此次战争的,当然是为争夺市场的双方强国了,在这二者之间,我们实在是无法分别出谁是戎首,谁是战犯来的。固然,进行战争的方式是不尽同的,有的进袭,有的招架,有的迅捷,有的迟缓,但是这儿的原因不由于「思想上的歧异」,而在于它们对于已有市场的关系。「有」的国家时常是保守的,防御的,而「无」的国家则常常利于改变现状,采取攻势。财主最关心于秩序的维持,而光棍则惟恐天下不乱,这是因为二者思想不同吗?不是的。「钱」实为之耳。
  明乎此,我们可以明白战争的真正原因乃是某几个强国间为重新分割世界市场的斗争了。但为什么要争夺市场呢?因为有几个国家的工业生产过度发展,国内市场容纳不了这过多的产品,也供给不了这些产品的原料,所以必须要市场,要殖民地;但是那些高度发展了生产的国家中,并非人人都能享受了这些「过多」的生产品的。恰好相反,只有少数人有享受的资格。那末为什么不可以让国内的老百姓买点便宜货,就此解决了生产过剩问题,以致毋需向外争夺市场,使大战无由发生呢?这便是关键所在了。那些从事生产的人不愿意给自己人享受便宜货,而情愿以战争手段去夺取市场,从而垄断市场,藉以保持其必要的「利润」。生产为了利润,不是为了消费,这是生产机关被少数人私有了的结果。那末推论到底,战争不可避免的根本原因,我们在生产机关的私有制中寻找到了,如果铲除了这个制度,除去了这个根本原因,人类才有权利希望过永久和平的日子了。否则如果这个制度仍旧存在,那末上面不论建筑起什么样的政制,民主也好,法西斯也好,都必然要走上战争的路,必然要一次又一次地驱使人类从事于疯狂的屠杀,以致于绝灭净尽的。
  废止生产机关私有制的办法就是社会主义,因此,根本消灭战争的办法也就是社会主义。关于这一点,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多了;但是,知道是一回事,宣布又是一回事,彻底实行则更是一回事。所以于正视,理解之外,我们还需有实行的勇气,不过关于这,已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卅四年十一月十日


  注:本文写于去年十一月,故云「三月」,如以目前来算,则该是九个月了。此文当时系应某报之约而写,但写成送去,编者很客气地退了回来,据说「环境不许可」。后来又送给一个以「寻求真理」为名的刊物,也不能接受。我很不解,同时也很惭愧。如此平凡的一篇东西,竟能为「环境所不许可」的。其实,文中所谈,都属老话:战争的根本原因不是为了什么思想对立,而是为了重新分配世界;而必须重新分配者,则又因为资本主义这个制度,所以要根绝战争,除非以社会主义来代替资本主义。这些原不过是常识吧了。可是,人类为战争付出了千万人生命的代价之后,这样的常识还是为「环境所不许」,甚至为「进步的刊物」所不愿登载!呜呼,夫复何言!
  新旗出版,编者向我索稿,我便将这篇旧文重读了一遍,觉得时间虽然又过了半年,而文字的时间性却还不会失去,于是便将此文原样不动的交去了。

五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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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退伍的美国兵从密苏里州写信给美国国会共和党议员居利Gillie说道:
  「军队长官告诉我,说我回家以后不可再穿军服,因为穿军服就犯了冒充军人的罪。商店伙计告诉我,说不能卖衣服给我,因为没有一套衣服合我身裁。警察告诉我,说我不可裸体在街上走路,因为裸体走路触犯法律。我不是爱在街上走路的,但我租不到房子;木料又缺少,我也购不到一只桶来藏身。我打仗时受了伤,军队不许我再去入伍,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合了入伍的资格。」



感谢 雪球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