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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工人斗争的新形式——生产管理
作者:郭温源(日本通信) 来源:《新旗》1946年第6期
李星按:日本战后初期的工人管理,是20世纪工人斗争历史的一座宝库。长期以来,中国的无产者不了解这一页历史,从未给进入那座宝库。本文简略介绍了这一历史画面,值得说的,有几点:
1.工人自行接管生产,自行出售产品,收入增加。2.老板主导的舆论先说这是破坏生产,然后说这是破坏秩序。3.日本国家宣布工人接管生产是非法的,同时表示“非法不等于违法,非法不等于一定要刑事制裁”,就是说,国家一时不敢对工人下手,但尽量维持国家权威,用“软实力”迫使工人自我约束。4.不仅工厂,政府机关也出现公务员“自治”,自行处置公务,不理会上级指示的现象。5.麦克阿瑟当局摆出超脱一切的仲裁者面目,语言温和,暗含威胁。6.战后成立的大型工人组织表态,麦克阿瑟是心向人民的,社会形势是紧张的,我们工人组织是尽量维持秩序的,秩序失控,国家和老板是要没好果子吃的,国家和老板应该体谅我等一片苦心的……
多年前我通过朋友,得到了当时工人接管生产的会议记录,希望找到人手翻译为中文。可惜多年过去,找不到人手。呜呼!
记者按,这是郭温源先生从日本寄来的通信,总名「动荡中的日本」之第三篇,即最后一篇。第一篇名「旧思想在崩溃中」,见本刊第四期;第二篇名「群众斗争的开展」,见本刊第五期。
上次的信很简单的报告了战后日本工人及一般民众斗争开展的情形。但那里,读者大致还只能看出日本工人斗争在数量上的发展,并不能充分看出日本工人斗争在性质和方法上也比战前有了很大的进步。现在我则要说这质的进步了。我要着重指出战后日本工人在斗争中所采取的新的形式——生产管理。
所谓生产管理,就是工人们自己来管理生产。这一斗争方式,对于我们虽似乎觉得新奇,其实马克斯在许多年以前早就明白指出,工人为着制服资本家,为着有效争取胜利,自己动手来管理工厂,有时是必要的了。在各国工人斗争的历史中,工人起来自行管理工厂的例子也并不是没有。可是日本工人斗争中的生产管理有两点是历来各国工人斗争中找不着前例的。第一,生产管理已成为工人在斗争中普遍采取的手段;第二,生产管理已超出工人斗争范围而波及于一般公务人员,日本政府各机关中下级职员,为着要求改善待遇而进行斗争的时候,也仿照工人的生产管理,自行管理公务,不受上级官吏指挥。
以上这两个特点的政治意义是无论怎样强调也不会强调得过分的。它实在表示日本工人和一般薪给生活者的醒觉已达到很高程度,表示他们已经在接受马列主义的最基本的认识:(一)工人要想彻底免除资本家的剥削,必须根本否认私有财产制度;(二)在阶级社会里,国家机构不外是统治阶级用以抑压被统治阶级的工具。被压迫阶级要想彻底得着解放,必须看穿国家之阶级的本质,推翻统治阶级的政权,建立自己的政权。从工人斗争形式的历史发展来说,最早的工人斗争往往随伴着对生产工具的破坏,这虽也可以解释为阶级仇恨心理的表现,但更不可否认的也包含着错误的认识,以为工人的生活所以窘困,所以常常失业,不是由于社会制度,而是由于生产方法,但经验给人们的教训总是非常有效的。由于经验的教训,工人知道破坏生产工具对于自己并没有丝毫好处,反会使自己因而失业。所以工人斗争到了后来已逐渐清算了这种盲目的举动。但是不破坏生产手段单靠罢工如何能使资本家屈服呢?纵然资本家的政府承认工人有罢工权利,工人们能长久撑持罢工吗?罢工给资本家的影响不过是使他们因生产停顿而没有钱可赚,但是工人如果长期拿不到工资就要饿饭。所以工人不冲破私有财产的神圣性,终是不能和资本家对敌的。于是在罢工之外,工人们为着争取生存又发明了两种方法,一种是怠工,一种是占领工厂自行管理生产。前一方法是消极的,后一方法是积极的,再进一步就等于否认资本家的私有权了。
在战后的中国,我们虽然也看见了工人斗争的高潮,但是拿中国的工人斗争和日本的工人斗争来比一比,很容易看出两者之间有着性质的不同,中国工人斗争,直到目前为止,大致完全停留在经济斗争的阶段,并没有明显的政治要求。我们回过来看看日本工人的斗争,大致都是有计划的有步骤的,隐隐中似乎有着一个总的目标,那就是削弱官僚资本家地主们的统治,开辟建立自己政权的道路,工厂管理在某种程度,也可以说就是建立自己政权的初步。尤其这自行管理的风气蔓延到政府行政机关里去,旧统治也就可以说真是极度动摇了。在中国,前些时候虽然也有过法院员工的变相罢工(一致请假),但它究竟是变相的,不敢从正面来蔑视统治者们的法令。而日本公务员却公开表示,如果当局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实行自己管理行政,不听上司指挥,还有比这更使统治阶级胆寒的吗?
关于工人管理工厂情形,因为日本当局极力避免发表,所以我们也无从知其详细,但间或也可以从报纸夹缝中窥知一二。本年六月初,日本厚生省发表劳资纠纷的统计,说表明劳资纠纷之采取生产管理方式者,自停战至五月廿日间已有一百零三起之多。至于工人管理生产之久暂及是否彻底,我们虽未见日本官方有何发表,但根据各种材料推测,至少有一部分是相当持久的,六月十九日报载:
日政府对工人管理生产一事,已发表声明,以维持社会秩序为理由,加以否认。因此对于厚生省所调查之廿八工厂之以生产管理为斗争手段自将加以禁止。
这里所说的二十八个工厂虽不知道是些什么工厂,也不知道它们的生产管理起自何时,但是美国出版的某报在四月里报道日本工人进行生产管理的时候就已列举了工厂的种类和数目,合计起来,恰为二十八之数。如果美国报所说的工厂也就是日本厚生省所调查的那些工厂,则其斗争拖延之长,也就可想像了。又美国出版的某杂志中也有一段文章描写日本工人自行管理生产的情形说:工人管理生产之后,把生产的东西自己拿去卖了来发放工资,工资大增,有的竟增加到百分之三百。
「生产管理」这个斗争手段一方面表示工人意识的进步,另一方面也恰恰适合于目前的环境。资本家抵挡工人进攻的方法,在目前最流行的是藉口「生产受战争破坏太大,生活物资太缺乏,所以工人怠工或罢工就是不顾社会全体的利益。」在这种情形下,日本工人给资本家来一个「生产管理」可以说是最适当不过的。资本家在不能赚钱的时候,可以随意把工厂停闭,政府当局并不说他们不顾「社会全体利益」,独独在工人因吃不饱饭而怠工罢工的时候,政府当局马上就会拿「社会全体利益」来做镇压的理由。好罢!来他妈的一个自己管理,照旧生产,照旧发售,使社会一般人不受物资缺乏影响,但是却不许资本家任意抽取利润,看看到底是谁不顾社会全体利益!
到这时候,资本家的政府当然不能再用「社会全体利益」这个武器,于是又拿出「社会秩序」来。但是我们试想一想,工人们既未破坏生产,既未使社会陷于物资缺乏,在什么地方破坏了「社会秩序」呢?揭穿了底子,当然就是侵犯了资本家的私有权。可见资本家的政府所要拥护的并不是「社会全体利益」,也不是真正的「社会秩序」,实际上乃是资本家的私人利益。当资本家私有利益与社会一般利益相冲突的时候,政府总是站在资本家利益方面的。但它表面仍要挂着「为全体人民」的招牌。
总之,工人的斗争愈激化,资本家政府的反动面目也就愈明显,日本工人运动和一般人民斗争的高涨,不仅使日本统治阶级又逐渐露出昔日的狰狞面目,甚至把要使日本「民主化」的美国占领军当局也吓得扳舵右转。美国对于日本所采取的政策,最初当然是要尽量肃清封建残余,尤其是肃清法西斯势力。但是一旦看到日本工人运动以燎原之势向上发展,发展到工人斗争动辄采取自行管理生产方法,发展到几万几十万群众示威运动的接二连三举行。于是麦帅总部在五月食粮节之后终于对日本群众发出警告:
余认为必须警告日本人民群众在有组织之领导下所作暴行与肉体上之胁迫行为,将大为危及日本将来之发展。刻日本正由封建及军事国家蜕变为民主国家。在此过程中,关于民主主义方法,已尽量准许,合理之自由,将来亦当准许,惟目前无纪律之诸分子开始实行之肉体上暴行,今后当不准继续。……倘若辈不可自制,则余将不得已而讲求必要措置。……
以此警告为转捩点,日本当局的态度也显然有了改变。日本政府当局的谈论「民主化」,当然是被动的,是迫不得已的。他们当然希望尽可能的维持旧有办法,旧有统治。可是因为处于战败国的地位,当然不好不听美国代表麦帅的指挥。所以它始终小心翼翼的对于各种问题都在窥视麦帅的颜色。现在看见麦帅自己出面警告日本群众,他们的胆子当然又大起来。在这以前我们看到的是工会法的颁布(三月一日),对工人的组织工会给以颇大的自由,允许工人政党的合法存在,谈到劳工保护问题。但是从五月食粮节以后,日本政府给人民的是禁止生产管理,禁止大众运动,进行强制仲裁,加强警察力量等等:
五月廿九日——日政府对于工人参加生产管理一事,以其足以紊乱现在之产业秩序,故认为违法,并决计普遍予以禁止,惟不愿出之以高压手段,企图设立经营协会,在行政指导之下,解决劳资纠纷。
五月三十日——日本政府依据麦帅总部对大众运动之警告,已决定取缔方针,又对于禁止工人参加生产管理,亦将发表声明。……
六月十九日——日政府对工人管理生产一事,已发表声明,以维持社会秩序为理由,加以否认。因此对于厚生省所调查之廿八工厂之以生产管理为斗争手段,自将加以禁止。禁止方法,据厚生省意见,先由当地长官加以劝告,并由企业主要求工人停止管理,如不听从,再请劳动委员会居中调停,或直接向法院提起诉讼。
六月二十日——日内相昨虽发表否认工人管理生产之谈话,以表明当局之决心,但生产管理之否认与实际取缔则属两种问题。此刻对生产管理自身加以弹压,实尚无根据(指法律根据),只有当斗争发生暴力行为时,始能依刑法规定取缔之。因此日政府拟对包含生产管理在内之一切斗争手段设立新取缔法,于最近可以决定其具体方针。……
七月七日——日劳动关系调整法案已据劳务调整审议会五月卅一日之答覆要项作成草案。该草案对于劳动争议之调整,计分三项办法:(一)斡旋,仅居间斡旋,求双方自行解决。(二)调停,调停委员会听取双方意见,提出办法,劝双方接受。(三)仲裁,由仲裁者提出办法,强迫当事者服从。…在调停中有所谓「强制调停」,将适用于公益事业,如运输,邮政,电报,电话,自来水,电力,自来火,医疗,公共卫生事业等……该法案更有限制并禁止争议行为之规定。除对公益事业规定非在申请调停三十日后不得有争议行为外,并对教员,警察,消防队,官公吏等禁止一切争议行为。……
七月廿六日——日本警察制度之改革本亦列民主化要项之一,乃本日一面有社会党议员大泽喜代一指摘特高警察依然暗中活跃,一面又有大村内相对警察首脑由人民公选一事答称:鉴于舆论与情势之推移,尚有充分检讨研究之余地……此际则希望避免急骤之改革。
麦帅总部自从被日本群众运动吓得倒退之后,不但对日本民众发出口头上的警告,不但默认日本政府接连采取一连串的反动步骤,不但放任日当局在议会对「国体」和「天皇」作令人欲呕的诡辩,不再追求日本的「民主化」,甚至惟恐日本政府力弱不足以压服民众,于是自己挺身出马,来直接干涉群众行动,七月十二日麦帅总部新闻科招待记者声称:
今后示威游行等团体行动,须于四十八小时前经由所辖警察局长呈报联合军宪兵司令部。
为什么麦帅要直接干涉日本民众的行动呢?当然是因为日本工人和一般民众的反抗运动已经发展到让日本政府难以单独应付的程度。当麦帅在五月粮食节后对日本群众发出警告时候,靠着战胜者的威严,虽一时把日本民众吓得愣了一下,但是为生存的斗争是可以冲破一切危险,一切压力的。日本工人及一般民众不但向这些无理的压迫,不当的措施,作口头上的抗议,而且继续用实际的斗争行动来回答抑压者。当麦帅发警告的当日,民众大会实行委员会即曾作了反驳麦帅的谈话,称:
吾人信麦帅声明之真意并非针对吾人有组织有秩序之群众运动。在如此穷乏之日本,倘无吾人之有组织行动,日本全国必发生可怕之粮食暴动。……遏阻此危险之道,唯一即实行有秩序有组织之群众运动,即吾人之工会运动是也。……
辞句何等委婉!但是稍迟之后,日本群众又恢复了自信力,我们试看:
五月三十一日——日政府曾经声明取缔劳方生产管理,共同斗争委员会代表……等昨分访首相及商工相,提出反对取缔生产管理之议决案,主张生产管理合法。
六月六日——日本三十九工会昨举行反对弹压生产管理共同斗争委员会,……一致通过打倒吉田内阁,并决定将议决案面交吉田,要求其辞职。
六月廿七日——东京电力公司自廿一日实行工人管理业务以来,至今已达一周。市政当局虽不承认工人管理业务,但东京劳动联合会则加以支持,认为合法,两不相让,进入持久状态。……东京劳动联合会于廿五日下午开常委会后,向市议会议长,大村内相及各政党提出陈情书,……昨且商定于二十九日对议会举行反对弹压业务管理示威。
六月三十日——东京公务员协会会员约九千名于廿一日起断然实行公务管理,昨日上午于众议院开会时,前往议会,举行示威游行,并推举重森等二十人,分为两批,往见吉田首相及众议院议长,面呈反对弹压生产管理要求彻底改善待遇之议决案。
七月九日——与劳工有关之法案,已经六日之阁议修改,得有关方面谅解后,即将于本周中提出议会。……社会共产两党表示全面反对,……认争议为工人基本权利……
七月十五日——日本铁路东京地方工会等二十团体约一万余人,今日上午十时在宫城前举行东京地方工人大会,反对日政府提出议会之劳动关系调整法,……议决:(一)绝对反对劳动关系调整法之成立,(二)决定反对弹压一切生产管理,(三)促进劳动保护法之制定,(四)撤废甲种所得税,(五)确立以生活费为基础之最低工资。会后至首相官邸及议会前游行示威。……
七月廿七日——全日本公务员公会昨就政府所拟劳动调整法协议结果,认为该法案剥夺公务员之争议权,事实蔑视公务员之生存权利,乃决定除警察局外,展开一大反对运动。定廿九日赴议会向全体议员分发反对宣言,并利用广播……等向国民呼吁。八月二日动员全国公务员举行示威运动,十二日起自行管理事务,不受上级指挥。
照这些情形看来,生产管理不但是工人斗争的有力的新武器,而且成了一切经济斗争和政治斗争的连结枢纽,它的发展,实在是我们应当特别注视的。
感谢 雪球 录入及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