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参考图书·阶级斗争文献 -> 托派少数派刊物《新旗》 -> 第七期

选举和示威(法国通讯)

朱海声

(《新旗》第7期,1946年9月1日)


  李星按:本文十分难得,展示了法国战后初期的工人阶级动荡。戴高乐的资产阶级青年拥趸袭击共产党总部;共产党发动无产者大示威,呼喊打倒戴高乐,显示了战斗性工人很清楚戴高乐的角色:一个拯救了资产阶级国家的死硬右翼狂人;法共不许工人唱革命歌曲,通过党的乐队弹奏马赛曲,不许工人攻击戴高乐…… 真是一幅宏大的革命危机图!
  法共坚持反对涨工资,要求一切为了生产,一切为了工业。这是阶级合作的核心动力,但又掩盖着“进步”的外衣:一百多年来,主流共产主义特别重视“大干快上搞建设”“工业化是重中之重”“促进社会进步”“改造落后面貌”。今天我们知道,工人阶级付出了热情,建设起来的工业化社会,最终成了新生资产者的瓜分对象。不断的“社会进步”没有消除阶级社会的剥削压迫,苏联东欧工人住进带洗手间和电梯的公寓,给子女买了钢琴,也没有提高介入社会生活的积极性——相反,他们越来越深的沉迷于私生活的小天地。无论如何,指望仅仅通过提高“人的文明生存标准”实现共产主义,得到的,是20世纪末的市场狂欢,是千百万个体,为了适应市场环境,不得不彻底剥离自身的文明面目。
  本文谈到“国际主义共产党”的选票成果,确实,四五万票算是不错的成就了。但作者没说投票者的阶级构成,而这本来是共产主义力量参与选举的重要目标:揭示社会基础的变化。
  法国无产者的百年斗争是一座宝库。很遗憾,中国的劳动大众基本还没摸到这座宝库的边儿。不久前,龚义哲同志翻译了以70年代法国青年进厂运动为内容的一部自传体小说,这是引入境外阶级斗争文化的又一步。


  记者按,法国此时正在开和会,正成为世界新闻的中心,我们恰好接到朱海声先生从那里寄来的通信,其中虽然未曾提起和会的事情,因为是在和会召开以前一个月写的,可是所说的六月间的二件大事,其重要性即使不超过和会,也是与和会相等的。朱海声先生很正确指出这个历史上模范的革命之国可能再掀起一次大革命,他便是以此观点来分析那二件大事。读者请勿以明日黄花观之。
  到巴黎后观察法国局势,觉得是很紧张的。各阶级都动员起来了,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政治兴趣,都在讨论着法国应走甚么道路,都渐渐有了决心,为自己的政治主张,或宁可说,为自己的阶级利益,而参加实际的斗争。这个局势,虽不能迳称为革命局势,也离开革命不远了。
  千头万绪从何处说起呢?我想拿最近一个月内发生的两件大事做中心,说一说法国阶级斗争的现态。这就是本月二日的全国制宪会议选举和本月二十日的巴黎工人示威。
  制宪会议选举结果,你们早已从通信社报告知道了;各党所得票数百分比,你们也应当知道的。这些,我都不说了。我要说的是各方面关于选举结果的估量。
  「人民共和运动」(M.R.P.)(这是战争发生后才有的党)以及一般右派都夸耀胜利,因为这个党经此选举从第三党一跃而至第一党地位了,在上次的制宪会议中占第一党地位的共产党则退居于第二党。「人民共和运动」领袖,即外交部长比多尔(Bidault),代替社会党古盎(Gouin),做了临时总统。不仅法国资产阶级哩,据此间报纸转载的英美诸国言论也是这般看法的。「人民共和运动」是天主教党,同日意大利选举恰好也是天主教党得了胜利,占了第一党位置,于是人们把荷兰,比利时,甚至西葡二国天主教党所占位置联系来看,遂觉得这个胜利带有国际性,至少是西欧诸国所共同的。
  但法国共产党并不自承失败,「人道报」根据共产党所得选票的绝对数,便说:拥护共产党的选民,比上次选举时增加不少了。这证明旧时选举共产党的人并未曾因失望而离开,如右派报纸所说的,反而有新的人走来拥护。
  我的观察则不同。我们对于议会制度并无幻想,但亦不像无政府党人或工团主义者那样把议会看作一文不值。议会中党派,力量的对比固然不能忠实反映议会外真实的阶级力量对比,但在社会危机期间,每次议会选举各党票数的消长是极富于象征意义的。法国自从逐出希特勒军队以后,连此次共举行过三次全国性的选举了。试拿这三次选举票数及其百分比来研究一下。但须说明的,即下表中,我们不是以党派为单位的,而是以各党派所代表的阶级为单位的。我们把社会党(P.S.)和共产党(P.C.)看做属于无产阶级营垒的党派,把人民共和运动及其他右倾各党则看做属于资产阶级反动营垒的党派。表中票数和百分比都是同一营垒各党派所得之总和:

选举社会党和共产党
共得票数及其百分比
人民共和运动及其他反动党派
所得票数及其百分比
第一次制宪会议选举
(一九四五年十月)
九,五〇六,二七三
49.5%
九,五九九,九五〇
50%
全民投票表决宪法
(一九四六年五月)
九,二八〇,三八六
47.09%
一〇,四五〇,八八三
52.64%
第二次制宪会议选举
(一九四六年六月)
九,三三七,九八七
47.03%
(连国际主义共产党票数在内)
一〇,四二七,三四三
52.52%

  从上表可以看出两个工人政党总票数是第一次最多,以后都少了些。但从百分比看来少得更明显些:九个月前占百分之四九.五,九个月后仅占百分之四七了。不错,单拿共产党来看,票数和百分比都有相当增加的,所以「人道报」能夸耀他们的胜利。可是共产党增加的票数主要是夺自社会党的,其次是得自那些刚加入政治舞台的落后阶层。法国一向有名的落后省份,如汪德省,加尔瓦多省,戈杜诺省,伊尔与维兰省,曼因与洛亚省等等,共产党票数都有增加。但他方面,塞纳省和巴黎若干市区,连「红色地带」在内,共产党损失了不少的票数;北方矿区,里昂,洛亚,龙河口及其他无产阶级有力地区,共产党票数也只有减少而没有增加的。反之,资产阶级营垒则票数和百分比都渐渐增加。不仅过去投社会党和共产党的票的,改投这些右党的票,而且新加入政治舞台的落后农民区域也大多投它们的票。
  法国资产阶级党派政治势力的加强可以从「人民共和运动」增长的迅速看得出来。一九四五年九月各地方参议会选举时,全体三千席中它只能获得二百三十四席,即不到百分之十;可是同年十月,制宪会议五百八十五个议员中,它已获得一百四十三人,即差不多百分之二五了。(社会党和共产党议员则合共二百九十九人,即过半数以上。)九个月后,「人民共和运动」就代替共产党为全国第一大党,得到将近六百万的选举票和一百六十多个议员。
  为甚么这两个营垒(无产阶级的和资产阶级的)力量对比会如此变化而不利于无产阶级的呢?主要是因为社会党和共产党领导错误,辜负了工人以及一般城市小资产阶级之期望。法国经过惨败之后,传统的资产阶级政党都破产了,不仅工人,连小资产阶级群众都不信任资产阶级领导,借英美军队回来「解放」法国的戴高乐,在国内群众之中并无广大而坚固的基础。城市小资产阶级于解放初时或者抱观望态度,或者积极站在工人方面,因为工人中有两个强大的政党,又有一个「总工会」(C.G.T.),其中组织了五百万工人。小资产阶级投票选举工人政党,使之在制宪会议中占据多数地位,使共产党为全国第一大党,使社会党为第二大党。可是这二党得着胜利之后做些甚么呢?它们做的不是革命,不是改变法国现存的社会制度,而是要维持这个社会制度。它们未曾提出一个超出资本主义范围外的要求。事实上,法国共产党是最坚决主张恢复法国资本主义秩序的,而法国社会党则尽其可能襄助它。感谢它们共同的政策,法国资产阶级才能修复其完全破损了的国家机构,才能重建其军队(用美国配备,由维希军官指挥),才能恢复其警察和特务组织,才能发展其新的政党使迎合小资产阶级的传统和成见。他方面,它们又反对工人改善生活条件的要求。整个共产党以及它的在政府中的部长(空军部,劳工部,复兴部,工业生产部,国务部)都藉口必需增加生产而反对工资「解冻」,——即不许增加工资。(法国工人工资现在冻结于四千至五千佛郎之间,能够应付必需的生活之半数。)直至此次制宪会议前夜,共产党才宣布它也赞成增加工资了。共产党如此支持法国资本主义,以致美国共和党反动的评论家李普曼(Walter Lippman)也能说:「法国共产党复兴法国的纲领,并没有一点比社会党或人民共和运动更前进些,更左些。」在这种情形之下,工人阶级失望消极,而小资产阶级改投别党的票,难道有甚么可怪的么?此次选举,共产党从第一党降为第二党,而人民共和运动从第三党升为第一党,难道有甚么不能解释的么?
  可是如上面表中数字所指示,阶级力量对比虽有改变,仍是很有限的。法国工人政党和工会仍保有强大的力量。工人和小资产阶级一般消极和失望固然是革命前途的暗影,但此次选举仍有令人乐观的光明投射出来,那就是另一个工人政党「国际主义共产党」(P.C.I.)走上政治舞台。
  「国际主义共产党」是第四国际法国支部,已有十多年历史了,一向是人数虽少而忠实于工人利益的正统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党。第二次世界大战初起,它即表明列宁的革命的失败主义立场,到了希特勒军队侵入法国后它即号召群众起来反抗,它参加和领导群众抵抗希特勒的运动,它的机关报「真理」是法国沦陷后第一张出版的秘密报纸,它的党员给希特勒党徒杀死了好多。总书记希克(Marcel Hic)死于布恒华克集中营内。其他重要领袖,迈希列,格根,昆斯特令克,苏占,克劳,先后死于盖世太保之手。赫斯特则为达兰手下的法西斯党徒所杀。「解放」后,戴高乐政府不承认这个政党合法存在,不许它的机关报「真理」登记。戴高乐下台后,继起的古盎政府仍然坚持这个决定。直至法国社会党一部分党员起来抗议,美国,英国许多工人团体代为请求之后,到今年四月十五日,即此次选举之前一个半月,这个党才正式取得公开地位了。
  国际主义共产党一经取得公开,即参加选举,在全国十一个选举区内提出候选人名单,所得票数如下表:

巴黎第一区四,六七七票
巴黎第三区六,〇三九票
巴黎第五区四,五八九票
菲尼斯德省四,一六八票
季隆省七,六九三票
伊色尔省三,七五一票
玛因省三,六九〇票
悲得洞省二,八九一票
龙河省第一区四,九四九票
洛特与嘉伦省九七〇票
萨伏衣省一,四九三票
四四,九一五票

  这票数在全国票数中的百分比还是很有限的,即约占百分之〇.二三。但在革命前法国局势中,这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一来,表明法国政治舞台已有一个真正的工人政党,即真为无产阶级革命利益的政党,来干涉了。在选举前的运动中,这个党散发了几百份传单,将真正马克思主义的政纲提出于人民面前,在巴黎及其他工业城市竖立了巨大的木板,张贴动人的标语和图画,又参加了三百次公开会议,与敌党热烈辩论。这种宣传和鼓动发生了极大的影响。二来,这四万多票中,在巴黎的就占据一万五千票以上,其余省份也是工业发达的居多,例如龙河省就是里昂城所在地,季隆省就是波尔多城所在地。这是表明,一部分失望了的工人来投这党的票了。
  但是议会选举票数决不能忠实反映国中阶级力量的对比。革命党派在议会中的百分比总是比它在议会外的力量低得多的。国际主义共产党是法国一切党派中唯一提出无产阶级革命政纲的。它认为在法国是如何根本推翻资本主义制度问题,而不是在这制度底下求改良问题。它参加群众目前要求民主权利的一切斗争,但它认为必须把民主斗争看做为无产阶级革命纲领的斗争之一个部分,才有革命的意义,——总之,它现在在法国采取的路线,正是一九一七年布尔雪维克党在俄国采取的路线。它参加了制宪会议的选举,但它尤其关心议会外实际进行的阶级斗争。
  群众实际的阶级斗争进行着,不愿也不能完全纳入议会主义孔道内,如共产党和社会党领袖们所期望的。本月二十日巴黎工人的大示威就是一个证明。
  原来反动派在六月二日选举胜利之后过分兴奋了,他们获得议会胜利还不够,还想在议会外摧毁工人的力量。戴高乐下台后一向缄默,此时又说话了。他演说,要求一个「强硬的人」来组织一个「强硬的政府」。这话,在那些反动资产阶级青年中间得到了响应,他们于十八日夜里,即选举临时总统之前夜,亦即巴黎沦陷的纪念日,团集了好多人,举行示威,路过法国共产党中央机关所在的沙多丹广场(Place de Chateaudun)时候,便把这机关的窗子打破了,钻进去,把其中图书馆的书拿出街上来焚烧,一面喊着「戴高乐重掌政权!」「送托勒到柴堆上去!」托勒(Thorez)就是法国共产党总书记(中文译名多列士——录入者注)。这时已在深夜,街上没有工人,因此没有发生甚么冲突,这些「金色青年」做完了他们的工作之后,警察就很客气地把他们遣散了。
  第二天选举总统时,法国共产党议员提出了抗议。同时巴黎总工会和共产党联合号召于二十日举行一个示威;得到社会党,全国总工会和其他工人团体赞助,这示威遂于下午散工以前一个钟头开始了。
  这是「解放」以后巴黎最大的示威,据说战前几年也未曾有那么多人示威哩。报载参加的有六十万人。群众叫喊的口号有:「吊死法西斯!」「工人阶级联合万岁!」,「肃清反动分子!」「增加工资百分之二五!」「向暴利者作战!」「打倒戴高乐!」「托勒执掌政权!」等等。后二口号分明是回答十八日夜里的反动口号的。
  群众很热烈地唱着旧日的革命歌曲,可是这些歌曲,共产党早已废除了,早已拿「马赛歌」和其他的爱国歌来代替了。那些革命歌曲中,唱得最多的,是「国际歌」以及旧时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当心歌」,这歌的叠句是说:「革命开始了,这是一切饥饿的人翻身之日!」
  群众在示威中的战斗情绪,是共产党和社会党领袖一向压迫着的,这日有了机会宣泄出来了。群众自动喊出口号。共产党虽然号召此次示威,却不能控制群众。共产党乐队仍旧吹奏「马赛歌」,共产党工作人员散布到群众中去制止「打倒戴高乐」和「托勒执掌政权」两个口号,共产党又叫群众叫喊:「要鲁尔区煤炭!」等沙文主义口号。可是这些努力终不能掩盖巴黎工人的阶级斗争精神。
  这次示威中群众战斗情绪的表现,不仅出于反动派意料之外,而且出于共产党自身意料之外。共产党自己那日以后也「左倾」了,为的适应群众这种情绪,免得群众完全脱离它的影响。次日,巴黎总工会领袖,共产党员赫那夫,召集各工会书记开会,明白宣布:「我们已到反守为攻的时候了。我们必须记得现在还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过日子。我们必须斗争,必须晓得如何保持独立,才能达到我们的要求。」关于增加工资的事情,他主张「废除职业的军队,代以志愿军,裁减警察预算,没收非法利润,等等」。共产党下层也有人在起来批评上层的政策。有人说:「领袖们太容易受欺于三党政府的骗局了」。有人提出:「社会党和共产党联合政府」口号,而且说:「这不能专靠部长联合的,必须有广大的民主群众的行动。」
  可是上层领袖仍旧继续以前的路线,他们不过利用那示威来向新总统索取更多的内阁位置罢了。谈判结果,比多尔总统答应了他们要求的内阁的位置,又空泛允许将来要增加工资,共产党便收回了这「增加工资」的要求,而再加入联合政府了。
  共产党向来反对工人提出的增加工资要求。总书记托勒在今年三月开的矿工会议上明白宣布:「生产第一,……一切都须服从于生产,罢工是要帮助托辣斯的,……增加工资只能增加物价和造成通货膨胀罢了。……」六月二日选举以前三天,共产党才抛弃了这种态度,而赞助工人的增加工资要求。这显然是为了取悦于投票的工人的。现在选举完了,共产党又收回增加工资的要求了。但是「全国总工会」仍然坚持着这个要求。有人说:工会里的共产党人和政府里的共产党人有了冲突。究竟是有冲突呢,还是两副面孔,则我不敢说。
  国际主义共产党则是始终拥护工人的增加工资要求的,它提出了「依照生活费指数计算工资」口号。这是第四国际过渡纲领中的口号。
  法国局势很可乐观。两个机会主义的工人政党虽然放过了革命时机,领导无产阶级去向资产阶级共组「联合政府」,即屈服于资产阶级政权之下,但革命潜能仍旧保持着。选举中国际主义共产党之出现,示威中工人战斗情绪之表示,二三次「联合政府」试验失败将引起工人怀疑和反对,——这一切都告诉我们:这个模范的革命之国是有可能再掀起一次大革命的。但愿「国际主义共产党」能迅速发展,成为法国无产阶级真实的领导者,那时不仅工人能更坚决,更有战斗精神,而且小资产阶级也能更不动摇,更有信心站在工人方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