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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真正美国朋友(上)
作者:刘默 来源:《新旗》1946年第10期
李星按:本文谈的是20世纪上半页的美国工人运动。值得指出的一点:作者对美国20世纪初的“工业战争”以及1919年前后的工人进攻只字未提,没提发挥重大作用的战斗工人组织“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而以“保守工会-群众工会”为主线。回过头看,这样一条主线并不能涵盖美国工人斗争的全貌,尤其是抹杀了曾经存在的战斗性工人群体。这里边是否蕴含了过分看重工会的思路,值得重视。
从一个起码的真理说起
「友乎?敌乎?」这个十年前流行一时的对日问题,现在又对美国提出来了。对这问题,中国的各色人等,有各色各样的回答:大人先生们说,美国「顶好」,她是我们的知己;但另一些人说,美国「顶坏」,她是一个假冒为善者,实际上是我们的死敌;有一部分人说,罗斯福才是真正的中国之友,杜鲁门这庸才够不上交情;再有一些人说,华莱士是中国的朋友,贝尔纳斯是我们的敌人。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究竟是谁友谁敌呢?
我们觉得,这些说法都不对。因为说这些话的人,除了少数别有用心的以外,统统忘记了一个起码真理:美国不是一个囫囵的整体,同时也不是些单独的个人。美国,和其他任何国家一样,是由利益敌对的几个阶级构成的。美国的政治家,也正如其他国家的政治家一样,不是各凭「自由意志」行事,而是从属于阶级,替他所属的阶级说话的。因此,我们不能说整个的美国是我们的朋友或敌人,而只能说,美国的哪一阶级是中国的朋友,哪一阶级是我们的敌人。同样,我们不能说同属于美国统治阶级的政治家中,某几个当权要实行帝国主义政策,某几个却能根本违反这个阶级的利益。
说美国是「顶好」的,那倒很少由于脑筋不清,而大多因为利益使然,原来他们,即那些位高多金的中国统治者,其存在,及其大部分力量,是依靠着美国统治者的。说得更清楚些,他们的地位权势,是依靠着他们推行美帝的对华政策,从而获得存在与发展的。如此,能不说人家「顶好」吗?此种华尔街巨贾和我们中国的买办之间的「顶好」交谊,不在我们论述之列。
说美国的「顶坏」,看怎样讲法。如果浑统地说,那是错的;但若将「美国」的意义了解成独占资本家们操纵的美国政府,那当然有理。问题是要分别出当政的美国和被统治的美国来。有些人看到了美国帝国主义者在华的所行所为,愤怒了,骂它「坏」,称它「敌人」,意思中包括着整个的美国与全体的美国人。那是大大地错了。这是偏狭的民族主义的立场,是无益而有毒的。因为我们知道,美国除了少数当权的独占资本家及其代表们之外,还有最大多数劳动的美国人,他们非但不有意主张帝国主义,而且因为地位使然,利益对立,是根本反对美国的帝国主义者的。我们如果要反对帝国主义,正需要和他们携手,不但此也,甚至非携手不可,因为,如果得不到他们的联络,中国的一切真正具有革命性的运动都命定地要失败的。
至于罗斯福和杜鲁门之间,华莱士和贝尔纳斯之间,那不该分出谁友谁敌来。不错,论手段,论才能,尤其是论规模,罗斯福与杜鲁门的差别不可以道里计;华莱士和贝尔纳斯之间,也确实有许多政见上的不同,表面看,这些不同竟是很根本的;可是,谁假使以为那些差别和不同竟是大到这个地步:竟可以拿「民主」与「非民主」,「帝国主义的」与「非帝国主义的」名称来加以区别,那就错到不知那里去了。我们得认清楚:就美帝欲使中国沦为殖民地这一根本政策上说,美国资产阶级政治家中无论哪一位上台,都不会有丝毫变动的。
因此,站在中国最大多数的工农劳苦大众的利益上,亦即站在中国民族独立的利益上,独立金融资产阶级的美国是决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的(自然他们是中国统治阶级的朋友),这一阶级中的任何政治家都不能做我们的朋友,唯一地与真正地能成为中国之友的,乃是美国的工人阶级。我们只能在这一阶级身上找到我们斗争的帮手,我们不能寄托任何希望于美国的统治阶级,或这一阶级中的任何一个政治家。
美国的工人阶级
如此说来,中国革命前途既然和美国工人阶级的斗争有着这样密切的联系,那末中国革命分子,尤其是中国的工人革命家,自然必须明白美国工人阶级的状况。
谁都知道,美国是目前世界上最最富强的国家。富强的主要基础是空前发达的工业生产。这基础造成了最强大的美国资产阶级,同时也造成了最强大的工人阶级。就目前说,美国一切经济部门中的工资劳动者,并约六千万人,占全体人口的二分之一弱。仅仅这个数字,就已说明了美国工人阶级能起如何决定性的作用了。
不过由数量上表示出来的力,如果没有组织起来,或者觉醒过来,那末还只是潜在的,因之不能发生积极作用。用句哲学上的话来说,一个阶级的力量,只有通过了斗争与组织之后,才能从「自在」地位转移到「自为」的地位。只有明白地懂得了自己阶级的利益,积极为这些利益斗争,这个阶级才算是有力量的。光是数量上的庞大不能就此发挥出力量来。
因此,我们要从组织与斗争方面来看美国工人阶级。讲到工人阶级的组织,一个是经济的:工会;另一个是政治的:政党;现在让我们先说工会。
从AFL到CIO
我们不想做详尽的历史研究。下面的只是一幅素描:跟着美国资本主义的发展,美国工人阶级中形成了一个工会组织,就是报章上常能看见的所谓「AFL」,即「美国劳动联盟」。这是一个依行业为基础而组织起来的工会。所谓行业工会,亦称职业工会,就是依工人中之各种技术不同,如机匠,伙夫,各自组织在一个会里,那是老式的,带有甚深的手工业行会遗迹的。这组织天然仅限于一些上层的,熟练的,有技术的高级工人,而且性质上天然是保守的。这样的工会组织在美国存在了数十年。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俄罗斯的工人阶级首先夺取了政权,各国工人都左倾起来,甚至革命了。但是美国,因为大大地发了战争财,美国的资本主义达到了空前发展的高度,正走进了黄金时代,它赚得的钱太多了,足够拿出一小部分来分给工人,所以大战后的美国工人,就一般说,非但不革命,而且更加右倾了。好些工人自备了汽车,也抽起了上品雪茄,也居然有资格吃二元一餐的膳食。他们隔着大洋,遥看欧亚二洲的动荡,远观那边阶级间的狠斗残杀,简直有点不甚可信的。他们相信美国式的劳资合作是最最理想。于是大多数工人不参加组织,小部分工人——特权的或前进的——则以古老的「AFL」为满足了。一九二十年代的初期,甚至美国盛行着一种所谓「Company Union」,可译作「公司联合会」。这会是如此组织的:资方与劳方共同参加在一个组织里,以协议方式解决一切问题。阶级合作精神是发挥到了极点。
可惜好景不常。一九二九年的世界经济恐慌,使这「例外的」美利坚资本主义也知道了困难。生产停滞,物品过剩,信用破产,事业停歇,工人失业……一切一切,像瘟疫般前后相继地来了,而且一日严重似一日,直到一九三三年三月四日,美国全部银行关门,整个国家经济陷于混乱。
这时候,美国工人阶级如果本来有健全的组织,又假如有正确的革命领导,那简直是能够进行革命,根本推翻资本主义的统治,建立起工农政府来的。可惜如我们上面所说,那时候美国工人阶级的情形不是如此。因为从来渗透着阶级合作的思想,既无战斗组织,又无战斗精神;一旦从相当高昂的生活标准上倒跌下来,只是迷惑了,困恼了,竟弄得不知所措。工人阶级感染着资产阶级的惊恐,也走进了瘫痪与消极的状态。因之在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五年这六个不景气的年头中,美国工人阶级非但不曾进行斗争,而且在不断地后退并陷于沮丧之中。新的组织没有产生出来,旧的组织更加是恹恹无生气了。
趁这机会,资产阶级中出来了一个有远见有手腕的政治家——罗斯福,他用大规模的改良方法克服了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使美国的资本制度从一九三五年起又走上了恢复之路。工人阶级也从危机的打击之下清醒过来了,恢复了自信。不过六年痛苦毕竟不是白过的,工人们这一次的自信,跟危机以前的却大大地不同了。以前,他们相信美国的繁荣,以及附在这繁荣身上的阶级合作制度是无有穷极的;现在,他们可没有这个梦想了,他们见过了危机,尝到了危机的痛苦,看见了资方在危机中「破坏合作」的情形,他们于是懂得:要想保障工人生活的水准以及更谋改善之道,必须自己组织起来。这个觉醒使成千成万的工人参加了「美国劳动联盟」,使垂垂欲死的唯一的劳工组织突然间复活,使这古老的职业工会内部纷纷成立产业性的工会支部。
产业工会是以整个产业中的全体工人为组织单位的,没有行业的限制,因之没有阶层,没有特权,所以是群众性的,不保守的,远较战斗的。自从一九三五年起,产业工会的组织相傍着旧有的职业工会发生出来,共处在「美国劳动联盟」之中。二者进行着激烈斗争,互争这个组织的领导。美国那个最最保守的闭关的阶层性的劳工组织,于是发生了沸腾的内部生活,充满着活气了。斗争结果,美国劳动运动史上揭开了新的一章:一个纯粹依产业区别而组织的工会产生了,这就是所谓「CIO」,就是「产业组织大会」。这是以原本隶属于「美国劳动联盟」的一些产业工会为基础而组织的。
这个新的组织,在一九三五——三七年的短短两年间,获得了与「美国劳动联盟」相等的声势,而后者却是经过了数十年的长成,才达到这个地步的。产业工会运动发展得如此之快,那是经过了许多次激烈斗争的,它一方面要反对保守的工会官僚,另方面又得反对顽固厂主们的弹压。不懂得工人运动史的人是不会明白的,为什么美国工人从职业工会的形式走到产业工会的形式要用如此大的力气。美国工人,不仅在一九二九年以前,就是在一九三四年,一切组织产业工会的企图都是失败了的。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职业工会实质上是少数贵族工人的集团,是资方控制工人群众的工具,而产业工会却是群众性的,较多独立性的,所以是十分不利于资方的。如果职业工会的大部分作用在于促进劳资合作,那末产业工会则主要是阶级斗争的组织。美国的资本家与工官们十分懂得这一点。所以多方压制后一形式工会的发生。
但是美国工人们毕竟冲破了一切难关。庞大的产业工会组织终于成立了。不但这一点哩,他们还在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七年期间,采行了静坐罢工的方法,开始在斗争中否定资本家对生产工具的所有权。从那时候起,这个「CIO」,不但在美国产业中,甚至在政治上,也成为一个重要因素了。一九三六年罗斯福总统的二届连任,大大地得力于「CIO」的支持的。数量上占着极大优势的美国工人阶级,这时因为一个较有战斗性的组织之产生,开始积极地发展出力量来了。这力量不但使他们能在经济转机时期争取胜利,而且能使他们在重入衰落的时期保证这些胜利。我们知道,美国的经济危机在一九三四年以后略有转机,三五,三六及三七的上半年是相当景气的年头;但因整个的世界资本主义在走着下坡路,美国虽拥有巨大的国富可资调度,也只能和缓这趋势于一时期而已。到了一九三七年年底,工业生产又陡然下降了。这时资本家想用压榨工人之法来弥补这个损失,但是遇到了坚强抵抗,不得不适可而止了,工人阶级仍然保持他们在两年中争得来的成果。这大部分是要归功于「CIO」的力量的。
不过这时候的「美国劳动联盟」经过了斗争与分裂之后,也大大地年青化,群众化,因而左倾了。它内部也包含了许多的产业工会。
除了上面所说的两大组织之外,还有十一个单独存在的极其保守的「铁路员工联谊社」,包含着数十万工人。
这便是美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工人阶级的组织情形,在一九四〇年,上面所说的三个工人组织,包括了一千多万会员。这些人是美国无产阶级的骨干,因为他们都是产业工人,是被雇于独占资本家所属的一切大企业中的。所以就表面看,他们虽只占了全部工人的六分之一,但就地位重要说,他们的行动不仅决定着全体工人,而且影响着全国人民的经济活动。因此,我们可以说,美国工人阶级的力量这时候已经完全组织起来了,他们已从「自在」的阶级,最后与完全地转变为「自为」的阶级了。
美国工会主义的弱点
那末为什么还不实行无产阶级的革命呢?那是有很多原因的,第一因为这些工会,连最进步的「CIO」在内,都仍受着狭隘的工会主义的束缚;第二因为美国工人阶级,虽然已感觉到以组织力量从事生活斗争的需要,但是尚未觉悟到经济斗争之最后胜利,需要靠无产阶级的政治斗争胜利来保障。工人阶级本身的此种觉醒程度,又决定了工人政党的成熟程度:美国至今还不曾有一个决心实行社会主义革命的群众性的党。
这里还是先谈工会方面。「美国劳动联盟」与「铁路工人联谊会」是不必说,这两个传统的工会,严格地限于经济立场,它们绝对地不谈政治,更不愿意谈革命的或社会主义的政治。经过了数十年的演化,它们本质上已成了美国整个资本主义的一个重要机构。在一九三五年以前,人们有很大理由说,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圆滑地推举资本主义,为了促成劳资双方的「真诚合作」。更说得清楚一点,只为了把一些高级的与熟练的工人组织起来,分取资本家的超额利润,藉此防止广大工人群众的不满与反抗。所以这些组织与其说代表工人利益的,毋宁说是经过它们来收买小部分上层工人,由此可以蔑视多数下级工人利益的。这样的工会既然与资本主义的利益相一致,自然希望这个制度能够永远存在下去,自然不欢喜一切以根本推翻资本制度为目的的政治联想与活动了。
不必说,这情形是以美国资本主义的上升期与繁荣期为背景的。要有这样的工会,美国的资产阶级必须有惊人的利润可赚,以致不惜拿出一部分来分给一部分工人。一九二九年大恐慌以前的情形就是如此。而在大恐慌发生以后,一直到一九三四年为止的五年不景气中,「美国劳动联盟」之骤趋削弱萎缩,也正是因为暂时间失去了这个背景。
「产业组织大会」发生于美国资本主义遭逢了空前大变之后,正是这个大变的产物,按理它应该一反乎美国工会的传统精神,能冲破改良与合作的桎梏,大踏步走向政治斗争乃至革命道路了;可是不然,它虽然在基础上群众化了,组织上产业性了,也确实具有很大的战斗意味,但主要因为美帝国主义的「有生力量」太大了,它虽然经历了严重危机,却仍有余力去从事于极大规模的改良,罗斯福的新政便是美帝改良政纲的实施。根据这个政纲,政府动用了美国资本主义数十年积聚下来的庞大财富,举办公共工程,解决失业危机,改善劳工生活,提高大众的购买力,藉此重振了国内市场;相当恢复了生产,缓和了群众的左倾,同时又网罗了劳工领袖,使他们与政府发生密切关系,使工会成了半官机关,结果,罗斯福便以「劳工之友」的姿态控制了整个的美国工人阶级。
如此,美国工人运动的主流,虽然藉大恐慌之助,冲出了保守与特权的职业工会的藩篱,向前走了一大步之后,却跌进资产阶级改良派的陷阱中去了。(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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