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福斯特 -> 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1920)
百年回声:简评威廉·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
李星
比起把成吨的钢铁烧得炽热
咆哮着把鼻孔
和嘴唇灼伤
带着白炽火焰的鼓风炉来
更吓人的
是给拴在那儿伺候了它 37 年的
那个人的眼神,
痛苦
坚强,粗野,不顾一切
他由此挺过了
钢铁厂的噪声、震荡、恶臭
和炎热
——弗雷德·沃斯《眼睛里的代价》 |
20世纪初期,美国以工业巨人的姿态矗立在资本主义世界。在当时,它的工业产值约占世界产值的四分之一,而钢产量居全球首位。第一次世界大战进一步刺激了美国工业的高歌猛进。1914年美国钢铁业的生产能力约为四千四百万吨,但开工率不到百分之六十;拜军火需求所赐,1919年美国钢铁业的生产能力达到了六千一百万吨以上。巨大的工业催生了相应的无产阶级,虽然一百年前的美国工厂充斥着低工资长工时、工伤事故以及老板的暴力欺压,欧洲打工者仍滚滚而来——他们在老家的日子要比在北美苦得多。美国工业提供了无比充足的丰富商品,空前提高了大众生活的舒适程度。1916年秋,俄国革命工人施略普尼科夫赴美活动了两个月,他惊叹纽约“像一座巨大的车间和货仓”,并形容“纽约工人衣着讲究,吃住方面比欧洲工人好得多。”[1]
虽说一百年前美国工人是全世界穷人的羡慕对象,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却不妨碍阶级矛盾随着繁荣而日趋深化。在1917年,世界最大钢铁企业U.S. Steel(美国钢铁公司)的合法利润达到两亿五千万美元,而钢铁工人承受了高强度劳动的重负。12小时工作制、无休息日、定期通宵加班是钢铁厂的普遍现象,厂里不断调快机器速度,让人精疲力竭。钢铁工人拼命干活,顾不上家里,没时间娱乐,谈不上文化教育,赶上放假也多半埋头大睡直到再去上班。如此周而复始…… 钢铁工人出卖了最后一滴血汗,相比之下,他们的工钱只算马马虎虎。几十年间,钢铁业的大老板死死压住了工资水平。在1914年写的自传里,钢铁巨头兼美国首富安德鲁·卡内基炫耀说自从1889年他在自家厂里推行了浮动工资制度,“那个工资标准一直没有改变,工人也不愿意改变,就像我跟他们说过的那样,这个标准对双方都是有利的。”[2] 当然,首富又满嘴跑火车了,哪有不愿意涨工资的工人?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钢铁工人多次奋起反抗老板,可惜每次都败得很惨:新来的欧洲“农民工”涌入美国,语言不通也没有公民身份,不敢轻易招惹是非;在美国扎下根的那部分工人害怕丢了得来不易的技术岗位,碰到劳资纠纷经常缩到后面;工业规模的扩大与生产协作的复杂化,大大稀释了原有工会的力量,而斗争失败又动摇了工会积极分子的信心。弹压了几次罢工后,几家主要钢铁公司乘胜追击,强行降低了工资并勒令工人退出工会。那个时代的钢铁工人看不到其它出路,他们低头了。20世纪的前20年,全美各个钢铁中心的老板牢牢控制了局面,工人只好逆来顺受——上了年纪的工人担心说错话被扫地出门;年青人难免幻想换个地方、换份工作就好了;以往的失败让一些人消沉,公司的铁拳让另一些人摸不到对抗老板的门路。钢铁工人的命运,似乎就这么着了……
话说回来,资本主义社会的内在矛盾从来不会原地不动。1914年爆发的欧战带动了美国市场的异常繁荣,各行业的工人都涨了几回工资,但通货膨胀也跟着来了。里外一算,1917年多数美国钢铁工人的收入还不如19世纪末的水平。世界大战扰乱了国际市场,也搅动了美国在内的世道人心:疾风暴雨式的繁荣造成劳力短缺,让老板多了裁员的顾虑;许多工人加入了工会,期待有所作为;联邦政府大谈“劳工权利”,试图扮演劳资调停者的超然角色,客观上给工人壮了胆。随着战争接近尾声,美国的繁荣渐渐消退,多年来深藏地下的不满暗流也汇涌成泉,社会思想有所发酵。同时,全美最大的一伙资本家——尤其是钢铁巨头——声称战争期间工人拿钱太多干活太少,“仗打完了,该算账了。” 企业界特别厌恶工会的壮大,盘算着收拾这个“危害市场健康的祸根”。那段时间里,从经济形势到阶级心理,各种因素都预示了美国可能发生一场公开的劳资对抗,尤其是利润、产量与工人数量都急速膨胀的钢铁业。
1918年春,全美最大工会组织“美国劳工联合会”(劳联)的某些干部谋划着一件大事:推动钢铁工人的集体行动,在钢铁业广泛建立工会;假如遭遇资方顽抗,就搞一场大罢工显示力量。同年8月劳联在芝加哥开会,成立了负责统筹钢铁工人行动的“全国组织委员会”,然后又花了一年时间鼓动各地的钢铁工人集合起来参加工会。几经波折后,1919年9月全美三十多万钢铁工人投入罢工,坚持了三个半月,震动了美国的国家与社会。几个月的拉锯时间里,罢工工人及其家属形成了一个坚强的运动,总人数一百万以上,撕扯着老板和国家布下的天罗地网。直到1920年1月初罢工难以为继,“全国组织委员会”下令无条件复工,罢工队伍仍有十万人,成为美国工人阶级动摇剥削秩序的壮丽一瞬。
罢工结束不久,它的一位主要组织者、劳联干部威廉·福斯特[3]完成了小册子《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讲述了整个行动的来龙去脉。这本书内容丰富,揭开了罢工画卷的一角。更难得的是,趁着内心的兴奋劲儿还没消散,作者写出了不少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他的想法是否全都合乎工人的阶级利益,就不一定了。无论如何,这本书颇有启发性,值得推荐给21世纪的无产者借鉴思考。
首先,让我们看看罢工的经过……
三个半月的工人行动
老钢铁工人
戴着在公司服务满 30 周年的纪念徽章
死于
中风、心脏病和肺癌。
老工人嘲笑新工人
这些新工人认定,绝不会让
自己一直做到变成老工人。
——弗雷德·沃斯《干一辈子的人》 |
1919年的秋天,战争的结束连带着订单少了一大块,工人感到未来有些模糊,内心悄悄躁动着。“全国委员会”的鼓动人员在几个钢铁中心开大会,号召成立工会并与资方磋商劳动条件。成千上万的工人响应了鼓动员的号召,而资方的反应极快:大肆恐吓工人,开除了许多工会会员。工人没有一哄而散,而是坚持串联;资方集中打击串联积极分子,把他们从公司提供的出租屋驱赶出去,造成好几万新入会的工会会员一时之间流离失所。钢铁业的劳资双方逐步形成了对阵的壁垒,从工会鼓动员到工人积极分子,大家感到行动的时刻快要到来了。一个月的时间里,各地钢铁工会陆续进行了罢工投票,工人强烈要求还击老板,战斗气氛日益浓厚。1919年9月22日,“全国组织委员会”启动了钢铁大罢工,并以劳联的名义向资方提出了集体谈判权、八小时工作日、钢铁行业实行统一工资标准以及废除御用工会等十二条要求[4]。
面对前所未有的怒涛,美国钢铁公司为首的行业老板们用尽了浑身解数,以瓦解工人的行动。罢工前夕,耳目灵通的几家钢铁公司紧急宣布在自己的工厂里涨工资并实施八小时工作日,打消了部分工人的行动意愿,但在整个钢铁业,还是有好几十万人要罢工。罢工开始后,各地的钢铁老板征召了庞大的私兵队伍,在工人社区残害罢工工人及家属,炮制恐怖气氛。有些罢工者很快屈服了,更多的人坚守阵地。罢工地区的行政当局禁止工人的集会言论出版结社自由,工人要么无视禁令,要么长途跋涉在禁令管不着的地方集会。一周又一周过去,劳资对抗进入了焦灼阶段,双方都明白集会(或者说“聚众闹事”)的重要意义:工人打散了,就容易软弱,工人在一起,就容易坚强。在书中,福斯特描述了工人如何通过罢工前夕的集会形成自己的组织:
“在集会上,在办事处里,不论什么工种,工人都填同一张空白表格。……签上名的申请书被放起来,堆满一定数量。然后,各工种的代表被召集到一起,分配这些申请书。之后,代表们拉起各自的工会。最后,各地的新工会组成临时的中央机构,即钢铁工人代表会,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大大小小的钢铁工人代表会把运动拧成了一股绳,加强了较为弱小的工会。它们也不懈地进行必不可少的产业团结的教育,以防个别冒进的工种发起不负责任的罢工。”
[5]
行动起来的钢铁工人表现了韧性,也有难以避免的溃逃。以宾夕法尼亚州的约翰斯顿地区为例,这里有一万多钢铁工人,拿的是全州同业最低工资,工会从来无法立足。同一家钢铁公司控制这片土地六十多年,以敌视工人组织的资本堡垒自居。1918年以来,针对“全国委员会”的工会鼓动,约翰斯顿的钢铁老板搬出了老的应对套路:威胁、解雇、由御用工会出面为厂方打掩护、禁止工人游行,但还是阻止不了绝大多数工人加入工会、上街游行和参加罢工。罢工期间,约翰斯顿的钢铁公司使出了另一些本事:连哄带骗引诱工人复工、收买外地工贼顶班生产,纠集暴徒并勾结官府疯狂迫害工人。当地的“基督教青年会”、商会与钢铁公司的高管们组织了“市民委员会”,实为武装民团,到处挑衅罢工者。地方警察闯入工人家里,恫吓工人家属。面对资方及其附庸狗腿子的围追堵截,约翰斯顿的罢工队伍出现了裂痕。技术工人最先动摇,跟着后退的人越来越多。尽管如此,仍有三分之一的约翰斯顿工人坚持到了1920年1月8日的罢工落幕。
必须指出,集体行动让工人有一个共同目标,但不会简单消除工人内部的差异。以本次钢铁罢工来说,扎根不深卖力气为主的欧洲“农民工”最热心,有些人本来要回老家的,却留下来参加罢工,花光了那点可怜的积蓄。土生土长的美国工人多半是技术工人,好不容易熬出头,过了些体面日子,生怕自己上了资方的“禁止雇佣”黑名单,一个跟头爬不起来。本次罢工中,冲在最前头的往往是非技术工人,然后是机械工人,再然后才是待遇最好的那部分技术工人。而回厂复工的顺序,往往倒了过来,越有技术的工人可能溜得越快。
为了破坏罢工,钢铁老板雇佣了无数顶班生产的工贼,包括五万黑人。顺理成章,有些工业区的罢工纠察队与顶班的工贼打成了一团。当然,有资方与政府的保驾护航,纠察队无论如何也很难挡住工贼进厂的…… 与此同时,不少罢工者悄悄跑到别的钢铁厂当工贼,“罢工挣钱两不误,岂不美哉?”。资本主义市场的存在需要无产者,生产了无产者,也把市场特有的存在逻辑强加给了无产者。起来反抗的工人不可能尽善尽美,他们只能作为一个阶级,在战斗中艰难改变自己的精神面貌。这个过程里,难免出现许多让人丧气的画面。
在规模巨大的集体行动中,有工贼,有逃兵,当然也有战士。1918-1919年间,限于经费和人力,“全国组织委员会”的鼓动奔走一直范围有限,而老板把工人与外界隔离起来的预防措施严密有效。在资方布下的“铁桶大阵”里,无数钢铁工人从未接触过“全国组织委员会”的组织干部,没看过传单,没开过大会,全凭着自己的犟劲儿,顶着公司打手的棍棒甚至子弹,坚持罢工到底了。整场罢工中,共有二十二名工人遇害,数百人受了枪伤,数千人被捕。当然,四处奔走的工会组织人员同样冒着生命危险。在书中,福斯特描述了罢工前夕,某位工会鼓动员范尼·塞琳思夫人被钢铁公司打手杀害的经过:
“
塞琳思夫人被抓着脚后跟拖上卡车。在她被扔到车上之前,一名治安队员抄起棍子,在一众男女老少的眼前,把她的头骨打碎了。人们在持枪者的面前,只好无力地沉默着。那个治安队员捡起女帽,戴在头上,跳了个舞步,然后对人群说:‘现在我是塞琳思夫人了。’”
[6]
为了防范公司的暴行,一部分工人拿起了枪保护自己的家属,也保护工会鼓动员。在有些场合,武装工人吓退了民团。总的来说,面对资方炮制的大量流血事件,包括蓄意殴打工人子女,罢工群众非常克制,没有多少像样的还手。罢工期间,尽管司法部门奉旨乱咬,却未能以重大刑事罪名起诉任何罢工者,可以说是群众自我约束的最好证明。工人的克制既是执行了劳联通过“全国组织委员会”下达的指示——“罢工中不要发生暴力。美国劳工联合会已经通过和平合法的方式,赢得了所有的重大进步。”[7], 也来自对当时当地客观现实的本能认识:资方和国家联手开动的暴力机器太强了,以工人拿得出来的力量而言,不顾一切的武力还击不能打破这架机器,反而让罢工的环境更加复杂。在阶级社会里,被统治者的反抗难免带有力不如人忍气吞声的无奈。无产者的宝贵品质,是忍受磨难而不放弃斗争。在书中,福斯特感慨地说:
“(公司的)镇压使他们(工人)更加团结。罢工的队伍从未被打破,只是在漫长的过程中被消耗了。”
[8]
确实,在持续的阶级对抗中,一般说来,被统治者总是更容易耗干热情和钱的一方。本次罢工中,许多工人家庭很快出现吃不上饭的窘状。“全国组织委员会”协调建立了发放食品的赈济处,帮助最困难的那部分罢工者渡过难关,也让行动中的工人与工会干部保持联系:
“赈济卡附有存根。一名罢工者领到上半周的配给时,赈济处的工作人员取下存根并存档。等他下次光顾,再收走剩下的赈济卡。这么做有两大目的:首先,用过的卡片要送回赈济处总部,证明罢工者确实收到了运往所属地区的物资。其次,罢工者每周领取新的赈济卡,通过这种方式,分会书记得以和救济名单上的人保持密切联系。”
[9]
为了分化罢工者,钢铁老板炮制了一大堆舆论,把赈济处说的半文不值。奈何工人不睬那一套。福斯特颇为生动地描写了围绕赈济处的振奋一幕:
“但是,罢工者非常看重赈济处。尤其是侨民(工人),他们站在周围,带着无尽的好奇和热情,看着人们大包小裹走出赈济处。食物对他们来说是神圣的。除非实在没活路了,许多人才肯接受它。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受了施舍,而是他们认为有的人比自己更艰难。侨民把这视为工人团结的鲜活证明。给予食物对工人的鼓舞,要十倍于同样价值的金钱。”
[10]
需要说明的是,虽然劳联的财力雄厚,但本次罢工几乎没花它什么钱。按照劳联的统计,“全国组织委员会”花在每个罢工者身上的费用不到1.4美元。由于在罢工期间吸收了大量钢铁工人会员,劳联下属某些工会征集的入会费甚至超过了组织罢工的开支。也就是说,这场巨大的罢工,包括耗资颇多的赈济处,很大程度是钢铁工人自己出钱维持下来的。
日常生存中,工人往往是斤斤计较的,一旦加入了对抗老板的集体行动,工人常常逾越了琐碎的私利考虑,他们的牺牲精神表现得十分自然,尤其是最富有战斗性的那部分工人。这不是因为工人阶级具有“高尚情操”、“纯洁美德”,而由它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中心位置所决定:作为个体的劳力,工人必须你争我夺;作为一个阶级,挣脱老板的统治是工人的共同利益。不同的目标,让工人有不同的面貌:市场生存让工人自相残杀,争取阶级自由让工人看到团结的意义。
在国家的配合下,钢铁老板坚持“不承认、不谈判”的立场,坐等工人耐力耗尽而后认输。1920年年初,随着多数人被迫返厂上班,“全国组织委员会”只得顺应形势宣布剩余的罢工者统一复工。必须记上一笔的是,统一复工后不久,“全国组织委员会”举办了一系列大型集会,向坚持到最后的十万罢工工人颁发“荣誉卡”。集会上的人们欢声笑语,看起来惨淡的罢工结局并没有让他们灰心。这是美国工人斗争史上的少见场面:多年的隐忍、熬干心血的一场劳资搏斗与今后生活的未知,统统搅拌在一起,变成了一嘴的苦辣酸甜,而并不想吃什么后悔药。成也罢,败也罢,行动起来的无产者总算吐了一口恶气。
本次罢工中,几十万钢铁工人几乎做了他们能做的一切,称得上虽败犹荣。那么,钢铁老板和国家一方呢?他们做了什么,让工人不得不撤出战场?
本次罢工中,老板是如何对付工人的?
大规模裁员=“精简”或“调整”
削减工资和福利=“加强竞争力”
贪婪的投机者引发的衰退=“市场调整”;
教导工人认识社会不平等=搞“阶级战争”
针对工人的经济暴力=“既定现状”
该死的工贼=“替补工人”
持枪暴徒=“安全顾问”
破坏罢工=“工会回避策略”
——威尔·沃森《协商》 |
到了20世纪初,美国资产阶级练就了对付工人的一身软硬功夫,操练精熟。大小资本家掌握着一整套处理劳资问题的工具,大致分为三类:给点甜头、假话哄人以及暴力散播恐怖。
以工业大发展为基础,美国资本家处理劳资矛盾的回旋余地很大。工人拼命干活的前提下,老板可能施舍一些恩惠(从养老金到员工持股),一旦遭遇纠纷,就大批开除不服管教的工人,或者拿出一星半点的真金白银作为安抚(俗称“多赏一口饭”)。某些大老板特别擅长菩萨面孔铁血手腕的把戏,平日大谈“我认为避免纠纷的最好方法莫过于真诚地承认工人的贡献,让他们感受到你对他们的真切关怀,由衷地感谢他们的出色成绩。”[11](安德鲁·卡内基),遇到态度坚决的罢工者就露出獠牙:“就算厂内一片荒草,也不雇佣(公司的)叛徒。胜利属于我们。”[12] 一般说来,这几板斧足够应付工人向资方的日常交涉了。
当资方感觉厂里有大闹起来的苗头,就换一套更无情也更加系统性的手段。艾伯特·加里既是美国钢铁公司董事会主席,也当过芝加哥律师协会主席,算是颇有分量的资产阶级人物。本次罢工期间,加里是钢铁企业联手镇压罢工的主要协调人。对他的所作所为,福斯特剖析的一针见血:“加里先生奉行的是古往今来一切暴君的做法:不让我统治,我就毁了它。”[13]
老板们祭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霹雳手段?首先是立威警告。钢铁罢工的前夕,资方随手解雇了一批员工“开刀祭旗”。在书中,福斯特指出:“公司专挑经济上最无助的人下手——老年人和残疾人、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的人、有房贷要交的人——以此来杀鸡儆猴。”而且,资方总是故意拿鸡毛蒜皮的琐事,或是荒唐的理由(比如把一个聋哑文盲说成工会的鼓动员)来驱赶工人,显示自己手握生杀大权。
然后是罗织明暗两手的罗网。在暗处,公司部署在工人组织内部的密探加紧活动。在书中,福斯特回忆机器工人工会的某会务代表、钢铁罢工的鼓动员是一个“安详的、有效率的、谦和的、有能力的组织干事”[14],他同时也是公司安插的奸细,搜罗了关于“全国组织委员会”的许多情报。在明处,极右翼的三K党也张狂起来,拿了钢铁老板的好处费,成帮结伙找工会的麻烦。
然后是公开的私刑迫害。罢工之初,钢铁老板用围墙、电网和机枪把厂区团团围住,招募了数以万计的私兵,制造了层出不穷的血案。在各个钢铁中心,仇视罢工的小有产者——从医生律师到小店主——也纷纷加入武装团伙,准备参与镇压潜在的工人暴动。
与此同时,资方不仅开除工人,更把他们赶出家园逼上绝境。在书中,福斯特揭露钢铁公司“要么把人(从出租屋)赶走,要么没收工人交完一半贷款的房子。这种威胁迫使成千上万的工人复工。对工人而言,冬天被赶出家门是非常可怕的。”[15]
与此同时,资方豢养的媒体赤膊上阵,一会儿说工人都复工啦,一会儿说工人要造反,一会儿说罢工的领导者有境外敌对背景,一会儿质问当局为何心慈手软,不直接杀光罢工头子?纽约《大都会》杂志的某记者实在看不下去同行们的丑态,打趣说“我算了算(媒体公布的)回去工作的人,把每一天(媒体讲)的(复工)人数加起来,一共四百八十万多一点。”[16] 不可不提的是:站在资方一边的媒体不仅骂工人,也骂任何试图调解劳资冲突的社会团体不安好心。罢工期间,仅仅因为摆了一点调停姿态,某极有身份的基督教主流社团就被媒体泼了一身“布尔什维克魔鬼”的红油漆。当然,主流社团的大律师警告函不是吃素的,狂吠的媒体立即哑火了。在资本主义社会,统治者之间有一套处理矛盾点到为止的内部规矩,而包装为社会大众普遍享有的“权利”。看着主流社会“斗而不破、各守其责”的表面现象,处于被统治地位的劳动者容易产生错觉,误以为“我们要懂得分寸善用规则,太偏激就把路走窄了。”
罢工期间,钢铁老板对付工人的种种行径摆在了明处。美国国家就不一样了,它有多副面孔,喜怒不一、明暗不定,它的许多作为都戴着“超脱社会矛盾、维护自由公正”的政治面具。相比端着机枪、空口说几句“劳资一家亲”的美国首富,美国当局对工人的迷惑能力是很强的,它对付工人的手段,比资本家细腻好几个层次。
本次罢工中,国家是如何对付工人的?
人们被教导应该想什么
意义何在,以及要为
什么去献身,被政客教导
被老板、官僚和专家
被教师、交通信号灯、法律
电刑、在郡监狱关押 30 天以及杀死
千百万人的军队
——弗雷德·沃斯《受骗》 |
首先要指出,钢铁老板针对罢工工人左右开弓,国家的配合力度也毫不逊色。各个钢铁中心的市政首脑往往是警官、法官、议员、商人甚至钢铁厂的私兵队长,随着老板的哨声一响,地方政府全力扑向了罢工者。在罢工蔓延的工业区,国家权力普遍压制工人的集会活动,但手法富有弹性,高度重视对工人的心理引导。
有的地方法官规定三名钢铁工人扎堆儿就算非法集会(先声夺人极限施压);有的居民点负责人故意捣乱,在工人集会的附近组织音乐会和球赛以制造噪音(没人比国家更擅长恶心人)。有的行政长官允许社会主义政党开会(美国一贯保障政治自由),但禁止罢工工人开会(不许颠覆分子乱说乱动)。有的主政大员明知禁不了集会(本地工人太厉害,得罪不起),依然“三令五申”工人开会必须报备(官方的权威不能掉到地上)。有的镇长、市长态度骑墙,对工人集会先禁止后许可(我给你面子,你也差不多得了);有的警察单位对普通工人态度强硬,听说工人运动的大名人(比如琼斯妈妈)应邀讲话,就网开一面了(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有的主管部门批准工人开会,但铆足了劲儿找茬儿罚款(你有自由,你有钱吗?),诸如此类花样繁多。国家机器的变幻手腕,体现的是同一个宗旨:“也许你一时一地可以不服从统治秩序,可是秩序总归是秩序,你得服管。你服从管理,接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
除了心理引导,资产阶级国家要把自己的秩序贯彻到底,必须施展暴虐的铁爪。一百年前的美国罢工工人都知道“州警”的穷凶极恶:他们人数不多训练有素,号称“哥萨克”,在工业区里横行无忌,专事“让恐惧渗入人心”,要把工人压得抬不起头。本次罢工中,州警再次扮演了国家恐怖的前台角色,简直血债累累。在书中,福斯特描述了钢铁工业中心是如何“确保集会自由”而又让现场工人噤若寒蝉的:
“每次集会都有不少‘哥萨克’穿着制服,坐在讲台上充当审查员。会上只能说英语。就像俗话讲的,组织者除了天气,啥都不许谈。谁要是谈到罢工,‘哥萨克’准会朝他大喊:‘喂,够了!你!别再让我看到你……’然后就不能再发言了。”
[17]
本次罢工中,州警沿袭了自己的一贯策略:刺激工人以引发“攻击执法人员”的暴动,方便当局放开手脚摧毁罢工。州警先是批准工人的送葬游行,然后半道伏击纵马踩踏人群;他们甚至当着工人的面,在学校门口毒打上学的工人子女。州警小队的身后是钢铁公司的私兵大军,打的如意算盘是州警以法律的名义激怒罢工者,再让私兵蜂拥而上“弹压暴民”,完美体现了国家与资本的结合。
话说回来,在军队的威力面前,州警只算小角色。本次罢工进入僵持阶段后,美国政府向某些罢工地区派出了军队。相比州警,军人代表了更深层次的国家威严,让工人大众不由得蜷缩了身子。在书中,福斯特记述了军队如何不流血地给罢工积极分子“杀杀威风”:
“士兵逮捕了罢工领导人和纠察队员,强令他们劈柴和扫大街。这是侮辱他们,因为军营就在市政厅对面,市民都会路过那里。看到扫大街都没打垮他们的意志时,就把这些人带到后街,自家和邻居家的孩子都能从窗口看到他们。”
[18]
同时,厂里的监工带着士兵上门威胁身份脆弱的欧洲“农民工”:要么上班,要么坐牢或者滚回老家。更有甚者,军警私兵在工业区协同扫荡,大张旗鼓半夜搜查“境外共产主义敌对势力”,砸门抄家的架势吓坏了许多工人及家属,恐慌情绪像涨潮的浪头,漫过了人心,相当程度上瓦解了罢工队伍。
即便向工人挥舞起了铁爪,除非万不得已,国家不会草率丢掉“确保人身权利、促进劳资共赢”的超然面孔。罢工前夕,时任美国总统的伍德罗·威尔逊主动撮合钢铁业劳资协商,协商拖拖拉拉没个了结,却不耽误总统阁下一脸真诚恳请延缓罢工,因为只要工人行动反复延迟,多半就烟消云散了。罢工终于启动后,遭到抓捕的工人可以请律师,尽管可能对上庭毫无帮助:法官不许辩方提问,不给上诉文件,甚至驱赶工人聘请的律师(“可你毕竟有个律师”)。州警四处打人抓人,媒体倒也有权曝光某某工会干部入狱(“假如没有新闻自由,人给抓了,外边还蒙在鼓里”),工会也可以为羁押的干部办理保释(“想改善处境一定要善用规则”)。在最大的钢铁城市匹茨堡,罢工者不得集会,作为例外,允许在市内唯一传统工人活动场所——俗称“劳工殿堂”——聚会(“可见政府对公众传统有着敬畏之心)”。匹茨堡市议会一度貌似可能启动罢工者遭受“不公待遇”的调查流程,最后不了了之(“也许下次工人出事,议会就走完流程了。一定要善用规则”)。
更进一步说,当资产阶级国家的某个部分向反抗者挥舞铁爪,另一部分却可能在疾言厉色地抨击铁爪“损害公众利益”,传递着“无论对错,这是你的国家”等等顺民观念,堪称一边殴打工人一边给工人上思想改造课。本次罢工中,针对钢铁中心镇压工人的种种罪恶,有的地方议会主席表示“(我们)这个地方不想要,也不需要州警。”[19],某地方法官也出来撇清国家体制与公司暴行的关系:
“我认为这法令(扬斯敦反自由集会法)是席卷全国的一种癔病,好心的人们以爱国之名,想保卫美国,甚至不惜否认美国精神的基本原则,而集会自由便是其中一项。”
[20]
最后不可不提的是:本次罢工中的基督教会角色比较微妙,有些牧师甚至协助了工人行动。毫不意外,牧师同情工人的侧重点是鼓励并传播罢工者打不还手的“基督徒美德”,客观上延伸着国家对工人的精神控制。宾夕法尼亚州的某位牧师向罢工者提供了集会场地,不惧钢铁公司的威胁。在写给福斯特的信中,这位牧师把当地工人惨遭州警袭击的经过描绘为一曲至诚至圣的颂歌:
“他们继续前进,低着头咬紧牙关,表现出顺从。哦,这是何等伟大,何等壮观。他们,魁梧的筋肉结实的巨人们,走上了回程的路……只是思索,认真思索着。哦,只要有人使个眼色,(骑警的)马和人的血就将溅在一起。但这没有发生。我们要赢得罢工,要赢得公众的信任。”
[21]
行文至此,我们介绍了本次钢铁工人的行动以及时代背景,总结了罢工中资方与国家压服工人的种种表现,但我们几乎没有触及罢工的发起者——“美国劳工联合会”(劳联)。下面,让我们谈谈劳联在罢工中的表现。
从劳联在钢铁罢工中的角色,看工会与工人斗争
有一位工会姑娘,她胆子大无边
不怕那暴徒和工贼,不怕搜捕的警官。
当工会开会时,她就来到会场前,
面对着公司的打手,她站在那儿真勇敢。
噢,这吓不住我,这吓不住我,这吓不住我,
我坚决跟着工会,到我死的一天
我坚决跟着工会,到我死的一天
——伍迪·格思里《工会姑娘》 |
什么是工会?就阶级社会的日常来说,工会是资本主义劳力市场的一个议价机关(或者说机制),让工人有平稳出卖劳力的可能。只要资本主义市场在社会生活里发挥主导作用,工会就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越是涵盖大量工人的工会,越要与市场环境以及连带的国家秩序紧密协作,确保劳力市场(作为资本主义市场的一分子)的运行。作为劳力,工人需要通过市场循环往复出售自己,所以他离不开工会,或者说最好有个工会,因为工会让工人与市场有商有量地结合起来,方便生存。
作为一个阶级,工人既是资本主义社会生产的主要角色,又是被统治者,他有工会难以解决的历史需求:颠覆资产阶级秩序并创造工人权力。如此一来,工人与工会的关系是互相拉扯又互相依存:工人离不开工会(为了生存,需要与市场打交道),又时不时挣脱工会的日常框架(为了哪怕片刻的阶级自由,必须动摇资产者的统治并毁坏市场)。作为劳力议价机制的日常参与方,工人接受工会的钳制,也通过工会聚拢力量、释放力量。每当工人积蓄了相当的斗争能量,工会总是既有限表达出无产者对抗现实秩序的冲动,又把工人行动束缚在日常形式里。
需要说明的是,一旦资产阶级秩序严重失衡而无产者开始颠覆老板的统治,工会也有功能裂变的潜力。在创造工人权力的过程里,无产者完全可能把工会当做行使阶级权力的一个工具,正如他们可能利用其它工具,比如“罢工工人大会”、“工人监督生产委员会”、“工人恢复生产会议”、“工人租房互助团”、“工人声援苏俄革命委员会”等等。在阶级权力的形式领域,行动起来的工人有很强的探索精神。要害不在于一时一地的组织形式,而是无产者开始接管社会生产的统治精神。如此一来,干预社会生产的“工会”,必然越来越不像劳力市场的议价机关,正如干预社会生产的其它工人组织,必然超越“罢工”“租房”“恢复生产”“声援运动”等等具体目标。
本文讲述的这场钢铁罢工,堪称资产阶级秩序尚未失衡的大背景下,工会与工人互相拉扯又“谁也离不开谁”的经典例证。
在20世纪初,劳联已经是美国最大的工会联合组织。处理劳资事务时,它的一般倾向是回避罢工,理由是老生常谈的“促进市场稳中向好”。但它也不会绝对排斥罢工,而视为与资方讨价还价的“易燃易爆”筹码,需轻拿轻放、妥当封存。在罢工实践中,劳联尽量以警告姿态为主,尽量少投入人力物力,尽晚发起行动,尽早结束行动。假设工人特别强烈地渴望有所作为,劳联也可能因势利导,而不是一味给工人泼冷水。就是说,劳联的市场生存法则是能不释放工人的力量,就不释放,能少释放一点就少释放一点,而更喜欢捏着工人行动的筹码给资方看:“跟我谈,你不吃亏,跟我谈,你不上当。” 当劳联发起工人行动的时候,它首先考虑的是防止局面失控,永远不会全力以赴。要特别提醒读者的是,劳联以劳力市场的稳定器自居,但即便它有时候压制工人斗争的意志,也不等于向资产阶级咣当一声跪地磕头,而是把重点放在说服工人相信“咱们大伙都尽了力”,只能接受现实。你不满意?可以等待下一次改变处境的时机。
1918年春,福斯特向劳联提出大搞钢铁工会运动的建议。劳联肯定了他的想法,又把相关讨论安排在工会机关的议事日程中缓慢爬行,几经动议决议,不见落地。于是福斯特搞了一个“忽悠领导莅临背书”的小把戏:他以一批劳联重要领导的名义邀请劳联主席龚帕斯参与讨论钢铁工会事宜,得到龚帕斯同意后,他又以龚帕斯的名义邀请同一批劳联大领导参加同一场讨论会,那次会议最终成立了全权负责钢铁工会筹建的鼓动机关“全国组织委员会”,形式上有劳联内部的二十几个大工会参与,所属工业部门从铁路到机械制造,包揽了钢铁生产的各个环节。在事后,福斯特得意炫耀自己的瞒天过海计:
“在用这个办法的时候,我实在是在将美国劳联的领袖们骗进这一关系重大的组织工人的运动。”
[22]
回过头看,劳联当家人真让福斯特的小聪明给“骗”了吗?恐怕并非如此。在历史的那一刻,劳联知道钢铁业的劳资双方都巴不得“动一动”了,它要维持劳力市场的“斗而不破”,最稳妥的方法是把工人行动的主导权抓在手里,避免剧烈动作,摆出战斗的架势与资方谈,与国家谈,与一切愿意介入劳资话题的主流力量不急不缓地谈。谈出结果是锦上添花,无果而终也不至于给劳力市场添麻烦。如此一来,劳联代表工人向老板提了要求(你得拿我当回事),反过来拿捏着工人的行动愿望(你们别乱惹事),又在国家面前展现了自己的维稳价值(“老大,你是知道我的!”),而预先安全落地。如此说来,福斯特的奔走与“骗术”,只是顺应了劳联的劳资平衡考虑:那一刻,劳联认为筹划钢铁罢工等于多一份与资方周旋的底气,至于有个自以为得计的机灵鬼儿抢着背未来的黑锅,更是大好事!
为了控制节奏,龚帕斯当上了“全国组织委员会”主席;为了推卸责任,龚帕斯以内的劳联大领导基本不出席委员会的例会。从一开始,劳联就限制了钢铁工人的鼓动范围,只拨了1500美元的象征性经费,对相关筹款活动消极应付,全身上下滑不溜丢…… 在鼓动工作开展期间,劳联一直积极尝试与钢铁老板达成妥协。1919年6月发给“美国钢铁公司”董事会主席加里的电报中,龚帕斯发自肺腑地表示:
“鄙人有幸充任代表的这场工会运动,旨在实现劳工运动的目标:通过美国式的方法,美国式的理解,而非以导致革命或大动乱的方法,改善劳苦大众的处境。”
[23]
但加里对劳资妥协不感兴趣,一场针尖对麦芒的阶级搏斗势在必行。当鼓动工作遭遇资方阻力时,劳联运用自己擅长的手段,多多少少突破了钢铁公司的障碍——召开抗议大会、不顾禁令上街集会、把鼓动员的牢狱之灾转化为对筹建工会有利的舆论武器、成立调查委员会揭露迫害工人的真相、拜访政客为筹建工会造势等等。1919年9月,当威尔逊总统再次拜托推迟罢工,“全国组织委员会”收到了各地筹建钢铁工会鼓动员的加急电报:
“要是你们不在星期五早晨以前下令罢工,我们将被迫自己作主。”
“贝斯灵(Bethlehem)公司所有的工会的联合委员会,一致票决:要求你们委员会下令罢工。”
“假如将罢工延期,我们将无法与盛怒的、认我们为叛徒的工人见面。”
“为了不致解除我方力量的精神武装和造成绝对危险的情势,千万不要将罢工延期。”
[24]
那一刻,觉察到工人渴望行动的强大决心,龚帕斯在内的劳联主要领导人没再废话,给罢工开了绿灯。他们是修炼成精的劳力市场议价员,深深懂得何时不睬工人的喧闹就够了,何时劝慰工人知足常乐,“一家人最重要是齐齐整整”,何时当仁不让地躲在后面指挥工人行动。在发给美国总统的解释性电报中,“全国组织委员会”的几句话值得玩味:
“倘若推迟罢工的后果至多是会员流失,就算已经决定罢工,我们也会力劝大家暂缓行动。但在这里,推迟意味着放弃一切希望。这场罢工不是由领袖,而是由参与的工人决定的。无论输赢,罢工都是不可避免的。”
[25]
本次罢工期间,庞然大物的劳联按照“适可而止”的指导原则,在物质上对罢工扶持不多,收新会员的入门费倒是一板一眼,有的工会还靠这笔入门费添置了新的总部大楼。龚帕斯自己不牵头募捐、不介入鼓动组织工作,辞去了“全国组织委员会”主席一职,隐入更深的幕后。在组织上,劳联默许下属工会各行其是,减弱了钢铁罢工对其它工业部门的附带冲击——有的劳联工会宣布静待总统调停,不许会员“瞎掺和”,有的工会为了争夺新会员而给对立“山头”拆台,甚至怂恿己方会员复工。罢工结束后,劳联否决了福斯特等人继续与罢工积极分子保持联系的工作建议,原因呢?依然是老生常谈的“促进市场稳中向好”。1922年四月,龚帕斯对媒体发表讲话,与钢铁罢工的“过火行为”正式划清界限:
“正是这位福斯特先生,当他明知美国钢铁公司在一九一九年对罢工有准备并希望罢工发生,又当美国总统要求至少将罢工延期举行的时候,坚持要进行这一结局悲惨的斗争。”
[26]
一通闪转腾挪下来,劳联算是过了这一关。明天,又是劳力市场买卖开张的新一天了。
谈完了劳联,该说说小册子的作者福斯特了。通读全书,可以发现劳联的行为逻辑是清晰完整的:与资本主义市场风雨同舟,永远不做亏本生意。倒是福斯特本人的很多想法、做法,颇有点那个时代美国战斗性工人常见的夹缠不清,值得聊两句。
谈谈福斯特
我长期寻找人们一起生活的真理。
那生活交织、纠结,难以了解。
我努力了解它,而当我了解它,
我说出我找到的真理。
——布莱希特《我长期寻找真理》 |
福斯特何许人也?他出生于19世纪末期的一个美国穷人家庭,从小到大流浪打工,开过公交车下海当水手盖过房子砍过树,就差上月球了。漫长的岁月里,他参与了大量工人行动,在北美的工会与工人政团里较有声名。欧战结束后,他参与协调了劳联在钢铁业的筹建工会运动以及引发的大罢工,名气更加响亮。在20世纪20年代,他加入了美国共产党,继续参与工人阶级的斗争。
1919年末-1920年初的钢铁罢工,是福斯特人生的重要时刻,给了他对工人组织实践的莫大信心:
“全国委员会可以自豪地说,在每一座钢铁城镇上,它都让工人建立了自己的工会。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资金始终紧张;没有言论自由,不能公开集会;公司加过工资;工人的民族各异;老板怂恿民团寻衅行凶;大量解雇工会会员;公司自己搞了工会;过去罢工失败,工人垂头丧气,如此这般…… 不论如何,不管老板满不在乎还是满怀敌意,结果都是一样的:工会健康而迅速地发展起来。”
[27]
他进一步乐观预言:
“有了钢铁业的这次经验,想在任何行业建立工会,只需要挑一个能干的组织者,给他充分的资金和人手,就够了。”
[28]
他更进一步幸福憧憬:
“要是有了工会,钢铁业的每一项政策都必须首先考虑到钢与铁的实际生产者。这意味着逐利让位于人性。”
[29]
在书中,福斯特用“巨人觉醒”形容当时钢铁工人的状态。但他没有深入解释几十年沉默后,工人为何积极了,这股积极的能量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是否早晚要枯竭?要是真的枯竭了,可能的原因是什么?相反,他更愿意谈论“今时今日”工会的组织干部们如何龙腾虎跃:
“组织者们对自己的力量充满无穷信心,感到自己左右着局面。只要他们足够有力和明确地,向钢铁工人宣传自己的主张,钢铁工人势必会响应,钢铁大亨是绝无法阻止的。”
[30]
当然,身为一个正派的工人运动积极分子,福斯特充满坦率的实干精神。在书中,他指出要建立工会,大可不必围着老板转,追求什么“劳资对话”,直接跟工人谈就好。他强调必须搞出全行业的大工会,才能对抗老板的同盟歇业。他提示工人组织实践的成功关键不是靠嘴皮子“骗人上贼船”,而是依靠工人自己的反抗意志,推动工人看到自己的力量,说服工人相信只要开始战斗,工会一定来帮忙。
在钢铁罢工的筹备阶段,他能想到的手段是“召开群众大会、邀请名人演说、乐队演奏、游行、以及在报纸上登载整版广告”等等劳联惯用的鼓动方式。这些项目需要大量的钱和脱产工作人员,而劳联有钱有人。于是乎,他如此这般地设想着:
“在工人的压力下,钢铁制造商或直接、或在政府的调解下,不得不让步。钢铁工人重建了工会,公平贸易与产业民主也就随之而来。”
[31]
当公司与国家使出了全套手段欺骗、威慑与残害工人,消磨他们的钱和意志,福斯特很愤怒,但也没什么办法。当资产阶级对钢铁工人打响了“原则上可以使用全部手段”的阶级战争,福斯特的迎战思路并不比劳联走得更远。虽然他自夸组织干部可以在任何环境下建立工会,但也承认只要官方禁止集会和纠察,鼓动员就无法接触尚未罢工的工人,事实上也无法接触复工工人。在阶级战争中,资本家的手段更多、更完善、更持久,而福斯特只能再三重复“鉴于工会庞大的财富和潜在的力量,全国没有哪个行业是工会不能找准时机组织起来的。”[32] 就是说,继续指望劳联的钱和带薪工作人员。他不愿回答一个问题:到底是劳联的钱多,还是钢铁大王加里先生的钱多?工人的胜利到底靠自己还是靠美元?1920年的福斯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只是哀叹:
“不幸的是,‘工运界’的大人物未能充分认识到它的极端重要性,没有坚定地坐在全国委员会的会议上,也没有给予这场运动足够的道义和资金支持,而这些支持决定着运动的成败”
[33]
当然,经历与目睹了无数的阶级苦难,工人斗争的大行家福斯特早就摸透了资方与国家的一切猫腻:“说白了,西宾州的所有‘法律和秩序’力量,无论是官方还是非官方的,都和无数的国家机器一样,在为它们的主子——钢铁托拉斯的利益效劳。”[34] 他更了解资产阶级媒体的臭鱼烂虾是些什么货色,斩钉截铁地表示:“下一场运动必须靠自己的力量获胜,而不是靠报纸制造的反复无常的公众舆论。”[35]
但是…… 既然工人想打赢就需要钱,而可恶的劳联不给钱。怎么办呢?福斯特只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更)有钱的另一方,不是因为他被收买了,而是他的实践思路转动着他的脖子。1919年11月美国参议院结束了关于钢铁罢工的听证会,发布了有关报告。福斯特点评说:
“这份报告混杂了进步与反动。在某些方面,尤其是承认工人的集体谈判权和八小时工作制方面,它是公正的,符合实情,尽管讲得很含糊。但在其它方面,它对工人的事业不公正,甚至非常荒唐。首先,它把未能推迟罢工的全部责任推给了工会,完全无视这一明确的事实:钢铁公司疯狂地开除工人,工会再不罢工就会被消灭。”
[36]
那么,参议院是否属于为资产阶级效劳的“无数国家机器”?为资产阶级效劳的机关,干起活来也分进步与反动吗?而且是既进步又反动?又或者,福斯特咒骂的其它“法律与秩序力量”跟参议院一样,既反动又进步?1920年的福斯特绕过了这一话题,但阶级斗争的逻辑让他溜不掉。在书中,他含糊其辞地表示“在悲惨的工业环境中挣扎求生的人必将失去爱国心,可是老板们无视了这一点。”[37] 也许,有朝一日加里先生正视了培育工人爱国心的紧迫性,他的进步成分也能从天而降?福斯特继续绕过这一话题……
在1920年初的资本主义世界,欧洲革命工人推翻阶级压迫的战斗暂时稀稀落落了,留下一个残破不堪的苏俄工人国家。资产阶级抖擞精神,决心摧毁无产者的造反运动,不惜一切代价保卫自己的权势与财富。见过世面的福斯特觉察到了某些迹象,颇感不妙:
“暂不说别的州,在宾夕法尼亚州,工人享有的权利很少,甚至比在沙皇统治下还要少。工人完全没法开会,这方面远不如战前的德国——连那种程度的自由,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理想。”
[38]
但他不愿深究这一切险恶征兆的来龙去脉。谢天谢地,美国工人终于愿意积极战斗了,且不肯轻易认输。为了集体的胜利,无数劳动者准备豁出命去苦干、硬干、一波接一波的干。看起来,只要再多一点钱,或者多一点同情工人的进步政治,建立工人组织大有可为,然后可以期待资本主义社会的“公平贸易与产业民主”,最终实现“逐利让位于人性”的美好人间。1920年的福斯特与他的同道们摩拳擦掌,向着想象中的光明前程一路奔去。
许多年过去了……
历经 35 年的工会破产
工资停滞
养老金付之东流房子没了医保支离破碎上司们大吼大叫
以后,曾经有家的
男人寄居到小巷里头的纸箱下面去了,那一刻我大为惊讶
竟还有像这位新人
这样的年轻人伸手攥住机器的铁柄
笑容满面
——弗雷德·沃斯《为明天而吹奏的小号》 |
1991年,俄国工人留下的革命遗产——苏维埃联盟宣告灭亡,也宣告了20世纪工人革命的彻底失败。随后,是全球范围内的无产者普遍离开了政治舞台,资本主义市场的狂欢时刻来临了。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
21世纪20年代的资产阶级秩序又开始有失衡的迹象,国际列强进行着血腥的公开内讧,在欧亚大陆重新分配资产与权力。与此同时,离开了政治舞台的无产者,对阶级斗争的方方面面都很无知。推动无产者重新了解阶级斗争的完整面貌,十分必要。正如百年前的福斯特所说:
“要讲出事实,就得把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记录下来。工人只有坦白承认自己的弱点、错误、失败,老老实实讨论它们,才能够从中学习进步”。
[39]
2022年年初,工人斗争话题的活跃译者余君先生翻译完成了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算是“推动无产者重新了解阶级斗争完整面貌”的一小步。笔者抛砖引玉,写下这篇不成熟的书评,希望引起更多人对本书的关注与讨论。
2024年6月1日
[1] 《施略普尼科夫回忆录第一卷 一九一七的前夜》第三十章“旅美之行”
[2] 《钢铁大王卡内基自传》(2004年中文版)第18章“劳工问题”
[3] 钢铁罢工前后的时间里,福斯特曾任劳联下属的肉类加工业组织委员会书记兼司库,后任负责鼓动钢铁工人的“全国组织委员会”书记兼司库。
[4] 罢工十二条要求的全文如下:一. 工人的集体谈判权。二.给所有因参加工会活动而被解雇的工人复职,并补发工资。三.八小时工作日。四.一周必须休息一天。五.取消二十四小时连续轮班制度。六.提高工资,保障美式的生活水平。七.在所有行业和各工种工人中,实行统一的工资标准。八.八小时工作日之外,一切加班、节假日与礼拜天的工作,支付双倍薪水。九.工会所征收的会费和其他费用,实行由工资内代扣的办法。十.在维持、裁减或增加工人时,以工人的年资为取舍的原则。十一.取消公司的御用工会。十二.废除求职体检。
[5]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四章 侧翼进攻
[6]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九章 争取和解
[7] 见“全国委员会”的罢工号召书《1919年9月22日罢工》(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六章 阴云密布)
[8] [8]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章 罢工的经过
[9]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二章赈济处——罢工的代价
[10]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二章赈济处——罢工的代价
[11] 《钢铁大王卡内基自传》(2004年中文版)第18章“劳工问题”
[12] 见1892年霍姆斯特德钢厂罢工期间,卡内基发给工厂管理层的电报。
[13]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九章 争取和解
[14] 福斯特《工人生活片段》第五章 敌人的特务
[15]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章 罢工的经过
[16]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章 罢工的经过
[17]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八章 肆无忌惮的加里
[18]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章 罢工的经过
[19]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八章 肆无忌惮的加里
[20]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章 罢工的经过
[21]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八章 肆无忌惮的加里
[22] 福斯特《论美国工会运动(原则和组织,战略和策略》第三章 伟大的钢铁罢工 前言
[23]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六章 阴云密布
[24] 福斯特《论美国工会运动(原则和组织,战略和策略》第三章 伟大的钢铁罢工 第三节
[25]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六章 阴云密布
[26] 福斯特《论美国工会运动(原则和组织,战略和策略》第三章 伟大的钢铁罢工 第四节 能够避免失败吗?
[27]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四章 侧翼进攻
[28]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一章 当前形势
[29]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二章 一代人的失败
[30]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四章 侧翼进攻
[31]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三章 巨人的觉醒
[32]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四章 侧翼进攻
[33]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三章 过去的错误与未来的问题
[34]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八章 肆无忌惮的加里
[35]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三章 过去的错误与未来的问题
[36]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九章 争取和解
[37]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一章 当前形势
[38]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四章 侧翼进攻
[39] 福斯特《钢铁大罢工及其教训》第十章 罢工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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