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第一部分 马克思和男爵的女儿
1)私定终身
只有真正的热忱才能唤起她的兴致,当然,最重要的是,还要有一些有意思的柔弱需要她去支持和保护。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1〕 |
燕妮·冯·威斯特华伦是特里尔城里最让年轻小伙子们着迷的女孩。
当然,和她相比,一些女孩家里更富有,或是父亲的爵位更高——毕竟当地拥有爵位的人也不少——有世袭的,也有自己挣来的;还有些女孩,看上去比她更漂亮、更迷人。但没有哪个能像她那样,不但出身高贵、受人尊敬,而且集美貌和智慧于一身。特里尔城坐落在摩泽尔河沿岸,拥有居民12000人,宛如一处世外桃源。燕妮的父亲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男爵是特里尔政府的枢密顾问官,作为普鲁士政府任命的特里尔最高行政长官,他拿的薪水也最高。〔2〕路德维希的父亲因为参加七年战争,被授予爵位,后来娶了一位苏格兰大臣的女儿,而这个苏格兰家庭则源自阿盖尔和安格斯伯爵家族。〔3〕燕妮这个名字、她的深褐色头发和淡绿色眼睛,还有令她更为夺目的叛逆性格,都来自她的这位苏格兰祖母。阿奇博尔德·阿盖尔是一位苏格兰自由斗士,在爱丁堡被砍头;家族的另一名亲戚,改革家乔治·威沙特在爱丁堡被烧死。〔4〕
1831年,17岁的燕妮尚未显露政治方面的任何叛逆迹象,倒是经常光顾各类舞会。舞会上,年轻的女孩们身着长裙、发型精致、光彩夺目,男士们为吸引她们的注意,也穿着裁剪合身的晚礼服,举止优雅,并极力展示——在他们看来最有力的武器——财富。这里有如一个市场,本质就是交易,不过多了些烛光的点缀罢了。无论是在社会期望上,还是在等级地位上,燕妮这样的贵族与舞会上其他人的区别都极为明显。〔5〕
在父亲的指导下,燕妮开始学习,内容包括浪漫主义和来自法国的乌托邦哲学——社会主义。〔6〕她对前者尤其着迷,在众多德国作家、音乐家和哲学家的推动下,浪漫主义已经非常知名,在这些人看来,人生的最高意义是为理想而活,抛弃一切妨碍自由的东西,当然,最重要的是创造,不管创造的是一门新哲学,还是一件艺术品,或者是一种让人们能够更好地交流的方式。至于成不成功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一直追寻梦想,不计代价。〔7〕就像光一样,之前被看作源自远方的神祇,现如今已经成为内在;人类自身的探求开始变得神圣起来。〔8〕
在燕妮看来,浪漫主义令人果敢、振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让燕妮喜欢浪漫主义运动:很多浪漫主义者支持女性拥有平等权利。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说过:“不能独立、必须依靠他人的人不能称之为人,因为他已经失去自己的所在,成为他人的所属物。”〔9〕如果把康德的这句话套用在女性身上,情况恐怕还要恶劣百倍。浪漫主义则描绘了一个让所有人,不论男女,拥有真正自由的前景——不仅有自由打破僵硬的社会契约,还有自由质疑数百年来自封为上帝的使者、却在治理国家时为所欲为的国王。
到1832年2月度过18岁生日时,燕妮已经开始吸收这些思想,这时,她周围的世界好像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想强迫国王和大臣们接受社会变革,并据此更好地治理国家,另一个阵营则一心维持现状。这种分歧在她家里也非常明显:父亲虽然是普鲁士政府任命的官员,却极为欣赏法国社会主义创始人克劳德·昂利·圣西门伯爵。父亲的这些思想也影响了燕妮,但影响的程度却是他始料未及的。〔10〕
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很早以前就对法国的平等和博爱思想有所了解。在他8岁时,拿破仑控制了他生活的西普鲁士。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思想和《拿破仑法典》的精神在这一地区得以传播,比如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个人权利、宗教宽容、废除农奴制、按标准纳税等。〔11〕但这些观念远远超出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只有在未来发生变革后,才能发挥作用。法国革命和启蒙哲学家相信人性本善,只是统治者千方百计让人民保持愚钝,以便维护自己的统治。因此,如果能够帮助人们摆脱统治者的愚弄,就能创造更美好的社会。〔12〕在这个新的社会秩序中,决定个人成就的将是能力,而非出身。这对新兴的资产阶级具有极大的吸引力。〔13〕
实际上,随着法国律法的推行,占领区的愤恨情绪还在加剧,很多人站出来反抗法国统治。1813年,路德维希煽动叛乱,被判叛国罪,要在撒克逊堡垒服刑两年。随着拿破仑在莱比锡战败,路德维希很快得以释放。路德维希虽然站出来反抗法国人,却和很多西普鲁士人一样,继续践行法国人的思维方式。〔14〕
1830年,法国的影响再次来袭。由于法国国王查理十世对于新兴大资产阶级的要求不予理会,又想撤销前任国王已经向人民许诺的有限宪章权力,这年7月,法国爆发起义,查理十世被推翻。〔15〕取而代之的是“平民国王”路易·菲利普。法国历史学家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认为,菲利普想“用物质享受来浇灭革命热情”。〔16〕这位新国王知道,给民众一些自由,有利于增强法国经济发展。整个欧洲的资产阶级受他启发,纷纷在各自国家走上街头,要求进行变革。
此后,在1830年爆发的其他起义都很快被残忍地扑灭,尤其是在波兰。但也出现了一些持久的胜利,比如,比利时脱离荷兰获得独立;比如,各个国家内部发生重大变化,出现了很多新的重要力量。带头的是大资产阶级精英阶层,他们相信:必须建立开放的社会。〔17〕此外,还出现了一支之前未曾受到关注的劳动力大军:无产阶级——新的工业世界将由他们的双手创造。〔18〕此时,社会主义是一种温和的思想,在法国,便如基督教中的不同教义。但在法国之外,社会主义和要求变革的声音却让统治者极为警惕。德国统治者在西部边境地区对社会主义运动进行了残酷镇压。在普鲁士和奥地利控制的39个德意志联邦地区,自由、发展和机会之门被硬生生彻底关闭,贵族阶层一点特权都不愿放弃。
不过,还是有一个自称“年轻德国”的组织在民众中间呼吁,要求更多权利。民众此时对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三世的积怨颇深,因为他在15年前承诺——只要民众帮他击败拿破仑,他便推行宪法,但随着他的胜利,这个承诺变成了空谈。当时,人民响应他的号召加入军队,新兴商业阶层帮助手上从来没有现钱的贵族阶层支付战争所需。最终,拿破仑被击败了。〔19〕但1815年出现的德国联邦议院却完全由王公贵族组成,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完全是为专制统治设计的双保险”。〔20〕政府可以立起雕像来纪念战死的自由斗士,却不肯进行改革来奖赏活着的人。〔21〕相反,统治者利用手中的权力,变本加厉地镇压反对的声音,压缩本已非常有限的自由。〔22〕骚乱和暴力反抗持续了几乎整整一年,并且不断有领导人被捕。〔23〕
燕妮同父异母的哥哥斐迪南比她大15岁,是路德维希已逝的第一任妻子丽塞特所生。可以说,父亲有多开明,斐迪南就有多保守。1832年,斐迪南在普鲁士政府任职,他把这看作一生的事业,对于成为国王的仆人感到尤为自豪。他的父亲此时却在研究政府一心要镇压的社会主义思想。从这些社会主义者身上,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听到了年轻时非常熟悉的平等和博爱的思想。在他看来,社会主义理想不仅具有很好的连贯性,而且具备实行的条件:特里尔的贫困人口急剧增加,部分原因是贸易和税费改革。在1830年,据说每4个居民中就有一个靠慈善救济生活,犯罪、乞讨、卖淫和传染病等与极端贫困相关的社会问题相继出现。〔24〕路德维希认为,社会不应轻易放弃民众,社会有责任解决这些问题。他希望把这些思想传递给所有愿意倾听的人。除燕妮外,他最积极的学生是一个同事的儿子,名叫卡尔·马克思。〔25〕
1832年,马克思14岁,在公立弗里德里希·威廉中学上学,和路德维希的小儿子埃德加是同学。马克思虽然在希腊文、拉丁文和德文方面颇有天分,但数学和历史却很薄弱,在同学中间,他并不显得特别突出。〔26〕他一直在努力克服说话时的咬舌音,这可能是他比较害羞的一个原因。〔27〕在路德维希的指导下,马克思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热情,他尤其喜爱莎士比亚和席勒以及歌德的作品。同时,马克思开始吸收早期乌托邦社会主义观点,那时,这些观点和他极为热爱的戏剧和诗歌一样虚幻。62岁的路德维希和这位年轻的朋友漫步在宽广宁静的摩泽尔河河畔的山坡上,漫步在高耸的松树林里,讨论最新的思潮。在马克思心里,这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之一,他被一位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贵族当做一个成人和有知识的人对待。〔28〕路德维希显然也享受与马克思的交流,就这样,他们的交流持续了很多年。考虑到马克思在学校表现普通,路德维希也许会感到奇怪,马克思居然能如此快速地吸取自己教给他的东西。但如果他知道,从14世纪以来,欧洲有数位才能最为卓越的拉比出自马克思的家族,他就不会奇怪。如果说威斯特华伦家传承自普鲁士和苏格兰的实干者,那么,马克思的家族便传承自一系列犹太思想家,他们的才华从宗教延伸到了政治。
从1693年起,马克思的家族有数人在特里尔担任拉比。〔29〕其中就包括马克思的父亲这一边的乔舒亚·赫舍尔·利沃夫,他在1765年,即美国独立战争前几年、法国大革命二十几年前,便写出了宣扬民主的《答问:月亮的脸》。据说,当时,他声名显赫,犹太人世界做出任何重要决定,都要事先征求他的意见。卡尔的祖父迈尔·哈勒维死于1804年,最初名叫马克思·莱维,成为特里尔的拉比后,把姓氏改为马克思。马克思家族担任拉比的传统一直持续到马克思的孩童时代,他的叔叔赛米尔在特里尔担任高级拉比直至1827年,他的外公也曾在荷兰内梅亨担任拉比。〔30〕随着社会不断变革,犹太人社区也发生了很多变化,拉比的职责不再局限于精神层面,开始成为犹太人事务的实际管理者。〔31〕
在法国人占领西普鲁士前后,基督徒一直把犹太人视为外人,看待他们的眼光总带着一丝怀疑、甚至敌意。但在1806年到1813年法国占领期间,犹太人获得了一丝平等对待。卡尔的父亲赫舍尔·马克思抓住机会接受法律培训,成为特里尔第一位犹太人律师,在社会上占有了一席之地,还担任了当地律师协会的主席。〔32〕他和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一样,思想上更加贴近法国人,而非普鲁士人。他对伏尔泰和卢梭耳熟能详,〔33〕自然而然选择通过他们的视角来看待未来。他希望犹太人将来能够免受歧视,从事更多职业,甚至进入政府任职。但拿破仑战败后,普鲁士政府收回了之前授予犹太人的权利,并在1815年正式禁止犹太人担任公职。一年后,普鲁士政府又禁止犹太人从事法律行业。在普鲁士最西端的莱茵省,有三个人受到这一禁令的影响,其中就包括赫舍尔·马克思,他必须做出选择,是皈依基督教、继续从事律师这一职业,还是继续做犹太人。〔34〕他选择了继续从事自己的职业。1817年,35岁的赫舍尔加入路德教会,改名亨利希·马克思。〔35〕
当时,亨利希刚刚与罕丽达·普雷斯堡结婚三年,罕丽达来自荷兰一个非常富有的犹太人家庭,没受过教育,也没什么文化。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并在一年后的1818年又生下一个儿子,起名卡尔。〔36〕出于对父母的尊重,罕丽达直到他们在1824年去世后才皈依基督教,孩子们也一样。〔37〕显然,他们的皈依,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基于实际需要:当时6岁的卡尔如果继续坚持自己的犹太信仰,就上不了公学。〔38〕
可以说,年轻的卡尔是在文化冲突中成长起来的。在他长大的城市,大多数人信仰天主教,他自己出身犹太家庭,而后加入了路德教会,父亲和导师表面上为普鲁士国王效力、遵守普鲁士政府压迫人的法律,暗地里却崇拜维护个人自由的法国哲学家,尤其是威斯特华伦,他崇拜更加激进的社会主义者。〔39〕
很多传记作家认为,马克思家和威斯特华伦家是邻居。卡尔出生那年,亨利希一家的确在距离威斯特华伦家只有几条街的地方居住过,但时间很短。1819年,他们在西蒙街买下一处小一些的房子,就在喧嚣的市场边上,距离庞大的罗马建筑尼格拉城门很近,这座黑色的巨石城门已经历经了16个世纪的风风雨雨。威斯特华伦家位于小城南部的新街,离摩泽尔河较近,房子很高,窗户很是雅致,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房子里的富足生活。
两家人不仅住处离得较远,文化也千差万别。威斯特华伦家经常举办社交活动,可谓光芒四射。路德维希常在宴会上说到但丁、莎士比亚和荷马(他能随口吟诵荷马和莎士比亚的作品),聊天时,随时会有拉丁文和法文从他嘴里冒出来,而且非常自然,一点也不显得突兀。他们用生动的绘画和诗作来招待宾客,餐桌铺设讲究,晚餐丰盛无比,主客尽欢到深夜,直至客人意犹未尽地高声谈笑着,坐上华丽的马车离开。〔40〕
马克思家则完全相反。1832年时,家中已经有了8个孩子,但还是非常安静。卡尔的父亲为人谨慎,闲暇时更喜欢阅读,而非高谈阔论。他母亲的德语带着浓重的荷兰腔,游离在特里尔的社交圈之外,似乎只关注家中的吃穿用度,根本不想扩大交际圈。他家里氛围不错,但谈不上特别令人愉悦,亨利希工作努力,家里又一贯节俭,一家人倒也吃喝不愁,还买下了两小片葡萄园,但绝算不上特别富足。虽然,马克思经常对父亲的建议置若罔闻,但很尊敬他。马克思的母亲虽然对孩子们都极为溺爱,但马克思从小与母亲的关系便有些紧张,他认为,似乎是母亲导致了家里的阴郁气氛。〔41〕
虽然两家人的情况千差万别,但在生活中还是有交集的。整个特里尔城只有200名左右的新教徒,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和亨利希·马克思便在其中,而且,他们精挑细选之下,还加入了同样的社交和职业俱乐部。卡尔·马克思和埃德加·冯·威斯特华伦是同班同学,实际上,埃德加是马克思在学校交到的唯一一个长远的朋友。〔42〕卡尔的大姐,也是和他最亲近的索菲娅·马克思与燕妮·冯·威斯特华伦是朋友。两家的孩子经常相互串门,让卡尔进入燕妮视线的,也许不是他与她的父亲的亲近关系,而是他与埃德加的友谊。埃德加比燕妮小5岁,是燕妮唯一的亲生弟弟,多年后,燕妮向一位朋友透露说,埃德加是“我孩童时心里的宝贝疙瘩……唯一一个让我喜欢的玩伴”。〔43〕
埃德加面貌清秀、一表人才,散乱的头发让他很有几分诗人的模样,但他可不是那种愿意扎根到书堆里的人。相反,他稚气未脱,莽里莽撞,总需要父母和姐姐的保护(甚至溺爱)。也许在威斯特华伦家看来,更爱学习的马克思,也许能对埃德加产生好的影响。不管原因如何,马克思很快融入他们当中:埃德加成为马克思的第一个追随者,路德维希被他的才思敏捷所吸引,燕妮也无法再对他保持漠然,毕竟自己最深爱的两个男人都已经被他所折服。
1833和1834年,政府对异议人士的打压开始向两家人逼近。在这之前,由于学校里的争论主要围绕德国哲学展开,普鲁士政府并未进行强力干预,反而给了学校很大自由。(政府希望用健康的德国思想来消除败坏的法国思想的影响。)〔44〕但在德国,当时最伟大的学者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于1831年去世后,他的一些追随者开始滑向更加危险的区域,一味强调黑格尔的变化不可避免理论。普鲁士官员开始对大中学校进行更为严密的监视,抓出那些把“变化”解读为“政治变化”的激进分子。〔45〕一名政府特务报告说:在特里尔马克思就读的学校,教师过于信奉自由主义,让学生阅读被禁的书籍、写政治文章。最终,一名男学生被捕,深受欢迎的校长黯然离开。〔46〕
在这一过程中,马克思的父亲,因为在自己和路德维希·冯·威斯特华伦所属的俱乐部发表的一篇致辞,与政府产生了摩擦。卡西诺俱乐部是特里尔城顶级私人俱乐部,成员包括各行各业的精英、军人和商人。1834年1月,俱乐部成员欢聚一堂,向莱茵省议会中的自由主义议员致敬,亨利希·马克思帮忙组织了这次聚会,并致辞感谢国王允许议会成为人民的代表机构,赞扬他愿意倾听子民的呼声。虽然他言辞恳切,却被政府官员看做是讥讽,从而对他加强了监控。数周后,俱乐部成员再次聚会,但这次引起政府官员注意的,不是讲话(虽然有些提到了1830年法国革命),而是被禁的“自由歌曲”,比如法国的《马赛曲》,在君主政府看来,这与煽动起义无异,就差没揭竿而起了。让政府官员警觉的不仅在于唱这些歌曲的是特里尔城的顶梁柱,还在于他们对这些歌曲极为熟悉。“狂热的革命精神”(参加聚会的一名军官的描述〉显然不能归因于一时兴奋。俱乐部被严加监视,亨利希·马克思成了重点怀疑对象。〔47〕
校长被辞退、一向奉公守法的父亲被不问理由地审查时,卡尔才16岁,正是敏感的年纪。可以想象,政府的打压一定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对他而言,如果说言论自由和平等在此之前还只是抽象的概念,现在却不再抽象。他亲身体会到了柏林政府的恐怖和不加掩饰的专制手段,还有面对如此现实、自己无力抗拒的那种愤怒和屈辱。
研究马克思的学者哈尔·德雷珀认为,普鲁士政府的高压控制,无意间导致“温和的改革者成了革命者”。的确,政府打压的结果,不过是使人们将对民主和社会主义话题的谈论从校舍转移至千家万户的餐桌上,不过使讨论的声音放得更低。这些话题讨论得越多,人们就越发不把它们看做是来自法国的舶来品,反而把它们看做是与德国具有相关性和代表性的话题。〔48〕
1835年,德国社会主义之父路德维希·加尔的一本小册子出现在特里尔。书中把社会划分为两个阶级:创造一切财富的劳动阶级和拿走一切利益的统治阶级。〔49〕亨利希·海涅的著作虽然被禁,但他依然是当时德国最受欢迎的诗人。政府对他发出逮捕令后(甚至有大臣要求处决他),他不得不移居巴黎。〔50〕他对于自己被迫流亡的哀叹,在大中学生中间广为流传,而这些学生正在觉醒,成为有组织的异议者。
威斯特华伦家的气氛有些紧张,这并不奇怪。燕妮、埃德加和卡尔不仅学过号召他们对抗不公的浪漫主义,还学了社会主义,后者让他们知道,现今社会的丑恶,部分是由把农民赶出土地、把工匠赶进工厂的剥削人的新经济制度所导致的。虽然德国的工业发展还远远落后于英国,但莱茵省是德国工业化程度最高的区域,新的富人和穷人阶层正在出现。马克思只要环顾四周,就能找到问题的源头。
1835年,卡尔17岁,准备离开特里尔去念大学。在一篇作文里谈到未来的职业选择时,他仔细研究了梦想的甜蜜、自己在经历上的不足以及他所说的“社会关系”(考虑到父亲的社会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抱负)。最终,他得出结论:
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人类的天性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们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达到完美。……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成为著名学者、大哲人、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瑕的伟大人物。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幸福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人类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悄然无声地存在下去,但是它会永远发挥作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51〕
这便是马克思让向往浪漫主义的燕妮·冯·威斯特华伦爱上自己的原因。一个出自小地方的毛头小子决定为了全人类的幸福而奉献自己,这不正是父亲给自己的书中描绘的英雄人物吗——就像歌德书中的威廉·迈斯特和席勒书中的卡尔·冯·摩尔,甚至可能会成为雪莱书中的普罗米修斯。这个小她4岁的少年展现出的磅礴自信和勇气,以及对知识这种力量的确信无疑,让她崇拜不已。
19世纪初,已经出现了要求性别平等的零散呼声,但大多数有着浪漫主义梦想的女性能够期望的,也不过是为具有远大抱负的丈夫奉献自己,不让家庭拖了他的后腿。这也是燕妮为自己和卡尔许下的承诺。我们并不清楚,卡尔在那年夏天离开特里尔、去波恩上大学前,两个人是否已经向对方袒露心扉,但确定无疑的是,不到一年时间,两人便定下了终身:1836年,燕妮·冯·威斯特华伦偷偷同意嫁给马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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