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马克思主义文库 -> 马克思 -> 传记·回忆·评论 -> 玛丽·加布里埃尔《爱与资本:马克思家事》(2012)

52)杜西走上绝路



  我并不认为我和你属于那种特别坏的人——但是,我们好像真的在受到惩罚。

  ——爱琳娜·马克思〔1〕



  为了给自己要教授的系列科学课筹集资金,艾威林在1月安排演出了自己的一部剧作,和他演对手戏的是一位音乐教师的女儿,名叫伊娃·弗赖伊。这位22岁的女演员,一年前还以莉莲·理查森之名和他同台演出过。〔2〕47岁的艾威林,一定为自己还能赢得这个年龄不及自己一半的姑娘的芳心而欢欣鼓舞。他和杜西的生活早已成为一种工作关系,恩格斯逝世,他更轻松自在了。况且,杜西再也不是那个性感苗条的活泼女孩,随着年龄增长,她的身材也在膨胀,看上去,更像她的父亲。如果她曾被形容为美丽,那可能是因为她的内在美。杜西和西区女演员形象大相径庭,而后者显然才是让艾威林心驰神往的。
  艾威林将科学课的地点定在戏院区附近,这既为他在城里待到很晚提供了理由,又便于他和伊娃亲近。他一定是被伊娃冲昏了头脑,多年来,艾威林因为经常与女人乱来而声名狼藉,而他对此毫不在乎。但在伊娃身上,艾威林期待的显然不是一时之乐。这可能与他的年龄有关:他可能担心伊娃不久就会厌倦他这个在剧院实际没什么前途的老男人。也可能与他的健康状况有关:他体侧长了个脓疮,两年多了还没好,这让他很不舒服。
  不管什么原因,6月8日艾威林和伊娃在伦敦切尔西结婚了。他在结婚证上的身份是一个名为亚力克·纳尔逊的鳏夫,丝毫未提及仍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妻子爱琳娜。〔3〕6月底,艾威林去了圣玛格丽特海湾,他对杜西说是要去海边疗养身体,但其实是他和伊娃的蜜月。〔4〕大约2周后,艾威林返回了伦敦,和杜西一起搬回犹太人小径。8月,他又走了,而且带走了一切能卖掉的东西,也没给杜西留地址,只说如果杜西需要联系他,可以通过一个演员同事。〔5〕
  可以想象,在艾威林与伊娃结婚和艾威林离开西德纳姆那段时间,艾威林和杜西之间肯定有过争吵。也不难想到,在艾威林的婚外情步入如火如荼的那几个月,他和杜西之间一定剑拔弩张。但对杜西来说,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艾威林会没头没脑地突然离开,她完全不知道原因。她还通过艾威林所说的那名演员,给艾威林写了很多信,但都石沉大海。她知道给艾威林写信是脆弱的做法,“但一个人总不能将14年的生活一笔勾销”。〔6〕
  第二天,杜西收到艾威林的一张便条,说“我已经回来。明天一早应该就能到家”。接着又收到一封电报,“确定一点半到家”。艾威林返家后,杜西说,她丈夫对于她没有跳进他怀里似乎很吃惊。“他没有任何歉辞,也没有任何解释。于是,我对他说……我们必须谈谈公事,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所遭受的这些,他对此什么也没说。”9月底,杜西和艾威林去了德拉韦伊,同劳拉和拉法格一起待在他们华丽的新家。劳拉没察觉出任何不对,杜西隐藏了那个夏天的痛苦。
  回到伦敦后,杜西立即着手工作,她要代表为争取八小时工作日而罢工的机械工联合会工作。这场罢工在她看来丝毫不亚于一场“内战”她的语言比以往更为激烈,也许正折射出她内心的烦乱。〔7〕此时,自由劳工协会的创立者威廉·科利森恢复了和杜西的友谊。〔8〕1890年,杜西在伦敦策划首次五一国际大游行、教授“那个极为出众的男人”威尔·索恩阅读和写字时,便与科利森认识了。科利森形容杜西时,说她没有宗教信仰,但在对待所有事情的态度上都像基督徒。然而,极为悲哀的是,她却找了这样一个男人,“在道德上一无是处……她曾经以贫穷为他的各种缺点做辩解,但在他步入相对富足的阶段后,那些缺点却更为突出了。他变得令人无法忍受,而她依然忍受着他”。〔9〕
  科利森的协会由没有加入工会的劳工组成,他们经常被企业主用来充当工贼破坏罢工,但因为杜西的缘故,他的工人没有同罢工的机械工做对。〔10〕回想起这一时期和杜西在法院巷(杜西存了父亲的一些文章在这里)附近街道的会面,科利森说:“说实在的,我认为那时她已经死了。她心如死灰,失去了一个女人所有的希望。我们一起站在刮着风的黄昏中,我没怎么说话,但我注意到她渐逝的美丽、无望的眼神、无言的悲痛深深刻在紧闭的嘴角。她似乎还有点紧张,局促地拨弄着脖子上那条毛皮的、或是羽毛的、或是蕾丝的围巾。”〔11〕
  到第二年1月,虽然收到了来自国外支持罢工的资金,机械工们却投降了,这是杜西的最后一次职业战斗。〔12〕
  到这时,杜西的主要精力都在了艾威林身上,除了体侧的脓疮,艾威林还患上了肺淤血和肺炎。杜西对劳拉说,艾威林现在就像个骷髅架,医生说,一场感冒对他而言都是致命的。杜西希望艾威林能去温暖的海边多晒晒太阳,却没钱陪他一起去,他们从法国返回后的几周里,艾威林的医疗费几乎已经耗尽他们仅有的一点积蓄。〔13〕萧伯纳说,艾威林又开始耍他的老把戏——借钱然后赖账。但已经有太多人上过他的当,他收到的只有耸肩。〔14〕
  1月13日,艾威林独自去了海边。
  艾威林回来时,健康状况并不见有大的好转。他经常去伦敦看医生,却不让杜西陪着。(毫无疑问,他会利用间歇去见伊娃。)杜西忧心得不知所措——艾威林的病,还有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对娜塔利亚·李卜克内西说:“有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坚持下去!”〔15〕
  杜西和一个名叫伊蒂丝·兰开斯特的女社会主义者成了朋友。因为婚外恋,伊蒂丝被倍觉蒙羞的家人送到了一家精神病院。〔16〕(在19世纪,女性要么是父亲的、要么是丈夫的财产;在法律诉讼中,她们的言辞相对他们的来说,也几乎没有分量。)在1898年写给她的一封信中,杜西若有所思地说:“我经常在想,一个人要承担那么多可怕的苦痛怎么还会坚持下去。当然,我不会对可怜的爱德华说这类话,但我经常认为做个了结实在容易得多。我不像你,还有孩子要考虑。”〔17〕
  2月,情况更为糟糕。艾威林的医生认为,只有通过手术去除溃烂的脓疮,他的健康状况才有可能好转。毫无疑问,他应该手术,但手术费用让杜西感到绝望,同时她还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除了健康状况,艾威林还有更不对劲的地方。〔18〕她确定艾威林有事瞒着自己:

  有些人缺少某些道德感,就如同许多人遭受耳聋、近视或其他方式的折磨一样。我开始意识到,责备患有这类疾病的人和责备受其他疾病折磨的人同样不公正。我们必须努力去治愈他们,即使没有治愈的可能,也应该尽到最大努力。在长期经历苦痛的过程中,我学会了这般去理解……所以我正竭尽所能努力承受所有这些考验。〔19〕

  两天后,她补充说:“有句法国格言说,‘理解就是宽恕’。太多的苦痛已经教会我去理解——然而我已经没有必要去宽恕。我能做的只是爱。”〔20〕
  2月8日,艾威林住进学院大学附属医院,次日进行手术。杜西在医院附近找了一间房,以便能日夜照顾艾威林。〔21〕9天后,医生同意艾威林出院,并建议他去马盖特海岸疗养。这笔费用杜西既无力承担,又无法拒绝。这一次,她陪艾威林一起去了海边。〔22〕
  从这一时期的信件来看,很多与杜西通信的人都认为,杜西还是往常那个精力旺盛的女人,喜欢讨论政党政治、运动的历史、以及自己的工作。但面对亲密的友人,尤其是娜塔利亚·李卜克内西,她毫无遮掩地表达了自己的绝望。〔23〕在3月1日的信中,她写道:

  问题在于,我感觉精疲力竭了,而且经常觉得没有心情写。……对我而言这是非常糟糕的时期,我感觉不到什么希望,痛苦和烦恼却无比巨大。……我准备离开了,而且很乐意这么做。很长时间以来,因为他需要帮助,责任感迫使我留下。唯一对我有帮助的是来自各方的友谊,我无法向你描述不同的人对我有多好。可是为什么呢,我真的不知道。〔24〕

  杜西和艾威林3月27日回到伦敦,4天后,杜西自杀。〔25〕
  她的自杀很可能与3月31日清晨她收到的一封信有关。一位社会主义者同伴说,这封信揭露了某个人(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艾威林)的“极为恶劣的行为”,很可能是告诉杜西艾威林和伊娃结婚的事。〔26〕接受验尸官的询问时,艾威林说,当天早上他们并未争吵,女仆也证实了这一点。〔27〕但更可能的是,哭闹和生气已经完全没有必要,杜西当即就明白了自己的路在哪里。她曾说,她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尽责照顾艾威林。不管信里说了什么,它解除了杜西的这一责任。
  当天早上10点,杜西派女仆格特鲁德·金特里去找当地的一个药剂师,她给了女仆一张便条和艾威林的一张身份显示为“爱德华·艾威林博士”的名片。便条上说因为要杀死一条狗,需要一些麻醉剂和氢氰酸(现在通常称为氰化物)。金特里带了一个小包裹回来,除了化学药品,里面还有一个需要杜西签名的本子,因为这类化学物质是有限制性规定的,杜西在登记簿上签下了“EM艾威林”。
  杜西让女仆去买毒药时,艾威林还在家,但他在金特里带着小包裹回来之前离开了。他说要去伦敦,尽管头一天他还虚弱得站不起来。杜西让他不要去,但他不予理会。杜西来到楼上,写了三封信,一封写给律师克罗斯,她把当天早上收到的那封信和这封信放在了一起。在写给艾威林的信中,她写道:“亲爱的,一切就快结束了。我最后想对你说的,和我在这些漫长和悲伤的岁月里对你说的一样——爱。”〔28〕她的最后一封信写给了她的外甥:“我亲爱的约翰尼,这是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话。尽量做一个像你外祖父那样的人。你的姨妈杜西。”〔29〕
  金特里再次从药剂师处返回后,去了杜西的房间,发现她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杜西还在呼吸,但看起来不太对劲。金特里问杜西是否不舒服,杜西没有回答,于是她跑出去叫了邻居过来。当她再次返回时,杜西已经断气。〔30〕
  这时,艾威林已经乘火车到了伦敦,一到伦敦,他就直奔社会民主联盟在伦敦的办公室。他和联盟一位成员说了话,确保那位成员留意到了他来这里的确切时间。〔21〕爱德华·伯恩施坦说,艾威林知道杜西计划自杀,杜西的朋友推测艾威林希望他到联盟的时间被人记住是为了撇清他和杜西自杀之间的关系。〔32〕至于艾威林离开社会民主联盟之后去了哪里依然是个谜,但他直到傍晚5点才返回西德纳姆。艾威林到家时,杜西的尸体仍在床上,他立刻搜寻起来,发现了杜西写给他和克罗斯的信。他当场就想毁掉这些信,但被在场的验尸官阻止了。〔33〕
  多年前,在杜西吞服过量鸦片以求解脱时,哈夫洛克·霭理士说,她的朋友们很伤心,但并不意外。到1898年,他们更不觉得意外了。只有两个人对这场悲剧毫无心理准备。一个是李卜克内西,在监狱被关了4个月后,3月中旬才被释放的他无法理解这场悲剧——他既不相信杜西会自杀,也不相信艾威林会驱使她这样做。〔34〕另一个是劳拉,尽管她们已经非常亲近,杜西还是没有对她推心置腹。劳拉一直以为,杜西在犹太人小径过得很幸福。听闻杜西的死讯,劳拉伤心欲绝。〔35〕毫无疑问,劳拉对此既震惊、又悲痛,可能还有负罪感,由于一个名叫利沙加勒的男人,她和杜西疏远了多年,而这个男人最终同她们的生活并无任何交集。
  4月5日,杜西的遗体在滑铁卢内克罗波利斯站火化。来自欧洲各地的社会主义和工人党赠送了花圈。两年前,他们也是聚集在这里,为恩格斯的离去悲痛不已,但恩格斯至少活得极为充实又有价值。可杜西不一样,她的死让这些敬重她的人太过心痛,不仅因为她才43岁,正值风华正茂之年,还因为他们无力将她从她所遭受的苦痛中解放出来。在场的有拉法格、约翰尼·龙格、海德门、爱德华·伯恩施坦、威尔·索恩、以及其他党内和工会朋友。劳拉伤心过度,不愿面对众人,没有到场。〔36〕
  几个人发表了讲话,艾威林也在其中。一家工人报纸在报道中形容艾威林“没有丝毫感情,讲话和举止如演戏一般”。伯恩施坦说:“如果不是出于党的利益的考虑,大家会把艾威林撕成碎片。”〔37〕伯恩施坦是代表德国社会主义者发表的讲话,恩格斯去世后,他和妻子同杜西走得尤为亲近。他后来写道,杜西自杀后,他多次因为自责没有将杜西从艾威林的毒害中解救出来而不能入眠。最后是威尔·索恩讲话,一家媒体报道说,这位工人中的巨人泣不成声,很难听清说了些什么。〔38〕
  杜西被火化前,西德纳姆验尸官办公室针对她的死亡展开了一场调查。这件事在当地报纸上引起广泛关注,报纸打出了“西德纳姆自杀惨案”这样的大标题。艾威林被传去作证,他一副自高自大的样子,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悲伤。在被问到“死者是你妻子吗”这个问题时,他厚着脸皮回答,“法律意义上还是非法律意义上?”(他选择了后者)。艾威林声称,不确定杜西的年龄;他说,杜西身体非常好,尽管曾几次威胁着要自杀;又说经常听杜西说“让我们一起了结这些苦难吧”这样的话。接着轮到金特里讲述3月31日清早的事件经过。最后,药剂师乔治·埃德加·戴尔也被传来作证,他给了一个未获许可的人毒药,可能招致法律上的麻烦。“我以为艾威林医生(Dr.既可以指博士也可以指医生)有开药的资格,因此以为给药没有问题。”他把艾威林当成了医生,且以为那张便条出自艾威林之手。〔39〕
  4月4日,法庭判定杜西是在临时精神失常的情况下自杀的。验尸官将杜西自杀当天早上写给艾威林和律师的信一并退还给了艾威林,艾威林把它们销毁了。〔40〕保尔·拉法格和沙尔·龙格也参与了调查,调查结束后,他们和艾威林一起去了附近一家小酒馆。不知道他们会因为杜西的死而同情艾威林,还是在目睹了艾威林在验尸官面前目空一切的表演后极为憎恶他,唯一清楚的是,龙格和拉法格希望艾威林和他们一起去见杜西的律师,但被艾威林拒绝了。〔41〕次日,艾威林参加了一场足球赛,他的难题暂时都没了。〔42〕杜西留给他将近2000英镑现金和价值1400英镑的财产。〔43〕他可以整天和年轻漂亮的妻子伊娃待在一起了。
  杜西的朋友,只要是了解艾威林的,都瞧不起他,杜西自杀后,他们对他更是恨之入骨。伯恩施坦之前就已得知艾威林秘密结婚的事,他认为艾威林对杜西的死负有直接责任,并希望艾威林受到审判。
  根据杜西的遗嘱,艾威林获得了马克思著作的所有收益权和版税,他迫不及待地出版了马克思的《工资、价格和利润》的英译本——由他和杜西共同编辑而成。〔44〕在介绍中,艾威林说尽管自己做了大量编辑工作,但“最重要的部分是由名字署在封面上的另一个人完成的”(这个人就是杜西)。接着他开始吹嘘:“我经常自问,怎样的一套书才能让学生更好地了解社会主义的基本原理……根据众多建议,有人可能会说第一本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然后就是这本书,以及《资本论》第一卷和《学生的马克思》。”艾威林参与了前三本的翻译,编写了第四本。〔45〕
  但艾威林也时日不多了,8月2日,他死在和伊娃在巴特西居住的公寓的阅读椅上。这年早些时候的病最终要了他的命,伊娃继承了恩格斯的遗产中剩下的852英镑。
  李卜克内西在最终确定艾威林是个恶棍之后,宣布杜西将用回原名。她虽然离开了,但在这么多年过后,将再次作为爱琳娜·马克思为人们所知。〔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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